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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笑莹:寄生与游离
来源:《十月》 | 水笑莹  2023年05月24日09:45

《紫河车》的写作灵感来源于我自己的求医经历,因为月经不调,中医给我开了汤药后,又嘱咐我有一味药引子比较特殊,叫“紫河车”:中成药,粉状,味腥。医生建议我,如果实在喝不下去,可以上网买胶囊将粉装进去。尽管一早就知道紫河车是什么,我一开始对医生的话也并没有太在意,在网上见过太多奇怪的中药名称和它们的实际所指后,我对紫河车并不抱有猎奇心理。拆开包装后,腥味的确很重,但真正阻止我将它喝下去的并不是气味,而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只要想到它曾是人体的一部分,我就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喝下去。

在《紫河车》这篇小说中,我也给女主人公成宵丽设置了类似的心理障碍,但她一开始是接受这一规则的,她乖乖喝下中药,就像她接受从上海返乡照顾病重的母亲,在母亲去世后接替她承担照顾整个家庭的任务一样。这些年在影视剧中,我们习惯看到都市职业女性的生活和困境,又习惯看到她们进行漂亮的突围。在写《紫河车》时,我将出生在县城,在事业上没有太大野心,也没有取得过成功的女性形象投射在成宵丽这个人物身上。胎盘作为人类胚胎时期与母体进行物质交换的器官,在生理上来说,婴儿呱呱坠地后便失去了它的作用。但在民间,一直有“吃胎盘”祈福的传统,我幼时曾目睹过产妇的家人洗胎盘的过程。周围是一众围观的妇女,洗胎盘的妇人是产妇的婆婆,她在一盆血水中剥掉胎盘上的白膜,触摸着其内侧说:“里面都是细细的绒毛,孩子在里面过得太舒服了。”围观的人无不带着猎奇的心态观看这一过程,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一幕,一群人基于传统观念,毫不避讳地商量着要怎么吃一个人体组织,这一幕也在《紫河车》中得到了还原。在不少家庭内部,会就胎盘的归属问题发生争议,比如,时常会发生爷爷吃了胎盘“求福”,惹得儿媳妇不高兴的事,她们认为胎盘应该是孩子父亲和自己来吃,总之,胎盘的归属权,俨然成了乡村世界家庭内部权力体系的一种象征。

《紫河车》中的成宵丽,作为一个农村家庭的长女,她与家庭的联系十分紧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人生一直寄生在原生家庭的壳中。在上海找不到好的工作、母亲得了重病、弟弟结婚的压力等等,都是她与家庭之间隐形的脐带,将她绑在这里,行使长女的职责。然而内心深处,她并不能很好地接受这个家庭角色,但也确实无力改变现实,因此,她表现出抗拒进入婚姻的姿态,将情感寄托在养鱼养花这些小事上。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虽然寄居在家庭这个壳里,内心却处于漂泊无依的游离状态。我想通过紫河车的象征意义,将关注点放在县城部分女性无所依靠的尴尬处境上,她们中的很多人在今天依旧没有获得过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但至少在故事的结尾,成宵丽反抗了一回,她倒掉了掺有紫河车的中药,决定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假期,虽然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的处境,但她却能以此来表达对父亲和生活的不满。

与成宵丽寄居于原生家庭不同,《去迪士尼》中的徐美玉是一个在都市里讨生活的保姆,她面临着养老的难题。多年的都市打工经历,以及在金钱上的吝啬,让她与女儿之间产生了隔阂。年近六十后,她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慌,身体上的衰老以具体的方式影响着她的工作:她不敢戴老花眼镜,不敢大声使用手机上的语音软件搜索食谱,不敢在雇主家将白发染黑,小心翼翼地隐藏手上的湿疹,因为一切衰老的迹象都有可能使她失去这份工作,而她并没有养老保障。徐美玉寄居在一个又一个雇主家,她清楚地知道保姆是一份朝不保夕的工作,因此她从不买过多的衣服和物品,始终保持着能拎包就走的状态。同很多保姆一样,她经历过艰难的求职、雇主的刁难、轻微的性骚扰等等,这种生活让她没有归属感,她在肉体和心灵上都漂泊而无所慰藉。小说的开头,徐美玉寄希望于一场相亲,希望能够通过跟老周的结合,解决自己的养老问题,但她也是没有底气的,老周上海人的身份让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高攀了,结果证明这场相亲不过是一场关于买房的算计,她没有答应老周借钱的要求,除了金钱上的考虑,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始终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以这种方式博得利益。最终,出于内心深处的愧疚感,她主动提出去迪士尼乐园游玩,来修复与女儿的关系。

徐美玉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她有着自私、吝啬、世故的一面,但这种特质是她过往的生活经验造成的:她抠门,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供女儿读完大学;她自私,逃避带外孙女的社会责任,因为她觉得自己难以与女婿友好相处,也不愿囿于得不到报酬的家务之中,因此,她也无法融入其他带孙子的老人群体;她世故,与老周相亲是为了给自己的老年生活一个保障,却又能及时清醒过来,看穿老周的算计。但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些特质,让她得以渡过家庭经济危机、丈夫去世等一系列考验。徐美玉一直游离在传统的家庭生活之外,她错过了女儿成长中的大多数时光,让她作为留守儿童长大,她整天忙碌,也只是为了保住一份不算体面的工作,她始终都是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压力和重担,这一点,我想是很多在大城市做保姆的女性的共同处境。

《去迪士尼》中的徐美玉比《紫河车》中的成宵丽年长,她们所处的人生阶段也不同,但她们的生活都处在危机和困境之中:对成宵丽来说,她没有做好进入具体的婚姻生活的准备,也无法彻底摆脱寄生于原生家庭的状态;对徐美玉来说,过往仓皇的生活让她疲惫不堪,她尚未来得及修复母女关系的裂痕,衰老又不可抗拒地来临。相同点在于,她们都在左支右绌中做出了看似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努力,而这些努力,正是我在书写中试图聚焦的地方。比起塑造事业有成的女性形象,我更加关心这些普通女性的生活经验,在与生活的较量中,每一个小小的抵抗都有意义,而每一处妥协也值得被理解。她们是我身边许多朋友、长辈的缩影,或许放到大的世界中,她们“搏斗”的姿态并不好看,甚至显得有些仓皇狼狈,但写作给了我一只放大镜,可以近距离观察和再现她们的生活。孩童时代我们所做的每一次尝试都曾经被鼓励过,但长大后我们往往做出很大的努力,也只不过在保证自己不后退,更不要说赢得喝彩。成人世界的奖励机制使得很多人即使拼尽全力,也难以获得想要的成就。不管是成宵丽还是徐美玉,我写作的初心都在于给予她们肯定和鼓励,我在近来的写作尝试中,也一直致力于将普通女性的生活状态从隐蔽中展现出来,将焦点放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努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