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黎紫书:写给同行读的小说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黎紫书  2023年05月20日08:23

在美国认真住下来一年半了。这段日子什么也没写,尽管脑子里装了不少点子,但每一个点子都还青涩,始终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真没想到后来终于动笔,第一个作品写的竟然是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一个题材和“故事”。

之所以给故事加引号,是因为在这小说里,故事作为小说的一个层面(而非其脊椎),显然很薄弱,而且它完全是隐性的,即使把小说读通了也很难说得清这小说写了个什么故事。但我很清楚,要是能把它读通,想必也就不是只追求看个故事的读者了。我对中国大陆的文学读者一向所知太少,可我想象《收获》的读者水平不俗,他们的“阅历”比一般人丰富,对文学有开阔的认知和更高的要求,对不同的形式和各种尝试也会更包容一些。我甚至想象这些读者当中有人也写小说,是我的同行。

在某种意义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本来就是我一心托大,想要写给同行们读的一个小说。把它交给编辑前,我先声明这小说既是虚构的,却有许多非虚构的部分;它还包含书信体,又有点像书评,后来编辑还发现了这小说用了可畏的第二人称叙述,无疑使得它更晦涩了几分。

这么说我其实就是在向同行炫技了。我很难辩说“不是”,至少在写这创作谈的时候,连我也觉得这些文字难掩挑衅意味,根本是写来讨打的吧。但我心里明白,要是最终只看出来我藉这小说炫耀技巧,那样的写作同行根本不值得我在意。

写小说有许多年月了,也许因为身在此山中,我向来不怎么喜欢把“作家”写进小说里,只因无法自外于江湖,怕会引人遐思,又担心有同行会对号入座,徒生是非。但这一回,在美国住下来一年多以后,我却认认真真地写一个关于小说作者,或者也关于小说本身的一个小说。多年以前我尝试过在小说(长篇《告别的年代》和短篇《未完.待续》)里煞有介事地谈论一些纯粹杜撰的作品,如今回想多少觉得那都是些虚招。尔今终归是有了点年资,便也攒了些底气,觉得不妨硬桥硬马,实打实地在小说里谈论一部真实存在的小说。

美国作家裘帕·拉希莉2000年得普利策奖时年方33,是史上最年轻的普利策奖得主。我在小说里谈论的《第三和最后一块大陆》就收在她当年得奖的那一部小说集《疾病解说者》中,在西方颇为人知,我想当然耳地认为《收获》的读者一定不会感到陌生。至少,要在网上把文本找出来是一点也不难的。裘帕来自移民家庭,擅长处理印度移民到美国的题材,而且佳作不断,广受肯定,想必她的作品对其他国族的移民书写启发良多。

由于在海外安家,如今我在美国似乎也算半个移民了,便也开始对移民文学生起思考,关注起别的华文作家移居海外后的作品。身居英语的国度而以华文写作,这情况本就有点吊诡,甚至还有点尴尬 。写作者能写什么?该写什么?写给谁看?要怎么写?这些问题都与海华作家自身的定位与认同有关。除非写作只为自娱,“作家”也只是参加某些特定联谊会或俱乐部必须别上的名号,否则所有以写作为志业的移民作家,都不该回避对这些问题的探究。而我以为,这些思考必然会让作者更强烈地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或不存在,同时也很难不察觉自己与故乡(目标读者?)之间彼此渐行渐远──在你离开故乡时,故乡也在离开你了。

我大概也隐约有着相同的危机感,也因为因缘际会,在微信上结交了好些移民海外的华文作家,而一个马华作者,即便在这样的群体中也依然格格不入,是个插不上话的边缘人。而我为了要“知根知底”,过去三几年便悄悄读了不少移民写作者的作品。其间发现了疑是抄袭的现象,裘帕与伊莉萨白·斯特劳特等美国女作家用英语书写的杰作,成了结在墙外的累累硕果,垂涎者随手摘得,掐头去尾,用中文稍微腌制一下,就成了自家作品,也能在各大刊物上堂皇发表。

这事,虽令我困惑和气愤,却也大受启发,几乎奋笔疾书,写下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把它视作我写作生涯中第一个“移民文学”作品,而因为小说大量“借鉴”了他人的作品──没有她们的作品,世上便不会有我的这个短篇──趁着编辑让我写一篇创作谈,正好藉此机会向裘帕致敬,感谢她写出了《第三和最后一块大陆》,尽管我真正的缪斯是那一位乐此不疲的抄袭者。

最后,也该感谢已故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吧,毕竟我借用了他的一个小说名字。

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