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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籽与草原或大海与世界 ——读海勒根那《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
来源:文艺报 | 乌兰其木格(蒙古族)  2023年05月18日11:25
关键词:海勒根那

在题为《草籽要到草原落地生根》的创作谈中,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回顾了他在25岁那年定居呼伦贝尔后的命运扭转和情感皈依:“海拉尔这个游牧业包围的小城着实养人,我在一家店铺里租了两节柜台做起了小买卖,没想到生意顺风顺水,只短短几年便使命运扭转。这里最接近蒙古祖地,出城就是辽阔的草原和条条大河,牛羊成群,蒙古包簇簇,而游牧人自由自在于马背上驰骋……一种血脉的寻根,一种民族情感的苏醒,一种文化认同的溯源,让我深深沉醉在这片沃土高原。”也许从那一刻起,这个自诩为“被蒙古母亲丢失的孩子”终于寻觅到了诗意栖居的理想之所。此后,他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深处漫游驻足,执着而深情地追溯族群的历史和文化的根脉,并试图探索民族特性的“起源”和“根基”。

短篇小说集《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篇篇不同,几乎囊括了新时期以来所有引人注目的文学潮流,譬如寻根文学、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生态文学等等,这些小说既有本土化民族风情的深描,又有对西方文学的“拿来”和“嫁接”,形成一种开阔、神秘而又极富陌生感和张力感的文体风格。事实上,海勒根那的短篇小说并不满足于仅仅讲述草原奇幻的故事,而是想在消逝的时间里,发掘并传递民族隐秘的历史和无所不在的情感认同。作家通过在历史废墟中的苦苦探寻,重现了那些已然消逝的和从未言说的前尘往事。小说处处表露出对蒙古草原自然风景的倾心爱恋、对自由浪漫生活的向往以及对黄金时代的深切眷恋。如此,这部小说集形成了疏密有致的秘密网络,诉说大历史以外的自然史和民族秘史。海勒根那的语言简洁雅致,他的作品是典型的智性之书,追求言犹未尽的余韵。在2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笔下的文字显现出飘忽、混沌、幽暗的梦幻气质。比如,那飘然而至的高个子蒙古人仿佛从蒙古秘史和传说中走来,酒足饭饱后,他消失在大野深处(《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那从“微弱的光中走来,又走向微弱的光”的白狼马驮着它的主人嘎达梅林自由驰骋在广阔的草原和红色的山峦间(《白狼马》);还有惨遭杀戮的云青马转世轮回为老人的孙子,祖孙二人结伴奔赴水草丰美的呼伦贝尔(《放生马》)……这些故事犹如一道密码、一种召唤,引导读者逆流而上,于是,在情感的激荡下,一种久已消歇的豪情与诗意袅袅升起,令读者在百感交集中会心颔首。

马尔科姆·蔡斯在《怀旧的不同层面》一文中,分析了构成怀旧的先决条件,其中,蔡斯非常明确地提及“时间概念”与“有缺憾的感觉”是怀旧的前提。尽管《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所展示的生存图景看起来古风犹存,但它们实际上是作为一种彼岸的景观,与现实之间形成参差互照。海勒根那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洪流之下无净土”的事实,当草原的地下矿藏被发现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工业的屠刀切割,被挖矿的巨铲蹂躏”。而在他的小说中,满怀哀怨地揭示出草原、林子、猎物等什么都没了的危机和焦灼。世界不再是曾经熟识的、有机的“家园”,而是被视为需要去征服和征用的外在对象。在古典性与现代性语境的断裂处,海勒根那不得不面对和处理接踵而至的危机:从草原生态环境恶化到人性的异化,从游牧到农耕生活方式转换的疑难,从历史的崩毁到人格的萎缩,从庸常烦琐的日常到身心的彷徨无依,其文本间弥漫着深重的痛苦和浓重的挽歌般的意绪。记忆的修复成为一种纾解压抑、提供慰藉的途径,而作家的终极目标在于呼唤那原已失去的故土家园,用以安放漂泊的身体和孤独的灵魂。

海勒根那的小说建基于草原民族的日常生活和时代迁变,俨然现实主义手笔,但随着叙述的深入又笔锋一转,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秘面向。确如有论者所言,“打开了流动多变、出人意表的想象空间”,作家提示我们,在现实生活的表象下,每每暗流涌动,而我们需对约定俗成的人类文明与浩瀚的宇宙换一种眼光。人不再是万物的尺度,不能穷尽宇宙的奥秘,所以应该对可知和不可知的一切,保持敬畏与悲悯之心。《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重新叩问神圣和神秘的意义,不论是在喧嚣躁动的城市,还是偏远宁静的牧村,总是闪烁出神思和蕴藉的幽光。这是一处只属于文学的另类场域,在时间和空间的自由穿梭间,人、动物、星空、大地挣脱了桎梏,他们杂糅交错、秘响旁通,蕴含无限的幻化与生机的潜能。

《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勾勒出自然与人、与历史文明隐秘莫测的关系,有助于读者生成多视角社会想象的可能。但这部小说集真正让读者心有戚戚的并不是惊心动魄的故事和奇诡的情境,而是通过对宇宙奥秘的无穷性的探究来思索人之所以为人的终极意义。小说《巴桑的大海》讲述了巴桑虽磨难重重却屡屡让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理想照进现实的生命奇迹。巴桑从小没有母亲,英武的父亲则在他三岁那年因寻找生产队的马匹冻死在暴风雪中。六七岁时,一枚诺门罕战役遗留下的炮弹炸掉了巴桑的双腿,并让他永远地失去了繁衍生殖的能力。在生命的婴幼年,巴桑便早早地领教了命运的残酷和狰狞。然而,饱经沧桑又残疾的巴桑并没有消沉,相反,凭着顽强的毅力他学会了骑马,并一步步实现了去看大海和走向世界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巴桑在不完善的世俗生活中始终充满生存的热望。他善待动物,收养和救护残疾孤儿,为二战老兵捐款,并最终为放生渔网中的鲨鱼而葬身大海。巴桑的一生,是苦难和悲剧性的,但他的形象却是高大伟岸而异常醒目的,小说通过层层递进和细腻的讲述,确证着生命的可能性与超越性,显示出巨大的力量感和美学上的崇高感。

有迹象表明,海勒根那并没有停止艺术探索的步伐,他孜孜不倦地寻求着变化和突破的可能,从20余岁初登文坛的追新逐异到人到中年的宽阔从容,他的写作亦从对民族历史文化的追慕和怀旧中加重了现实关怀的砝码,平衡了外部世界与民族自我的复杂关系。《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聚焦火热的脱贫攻坚现场,传统技艺与现代商业无缝衔接。《十八岁出门打工》将转型时代粗粝、驳杂而又不失韧性的市井人生描摹出来。而《巴桑的大海》中的巴桑,则从那个试图沿着祖先开辟的疆域骑马周游世界的懵懂少年成长为壮年,在同样苍白而秩序井然的世界里,《骑马周游世界》中的少年遭遇失败狼狈而返,而残疾的巴桑突破此刻此身的限制,在蔚蓝的大海上尝试战胜自我。必须申明的是,与萨特式孤独疏离的少年不同,巴桑与生活世界建立起诚实的联系。他心怀“济世宏愿”,在主动的承担和救助行动中确证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正是在这样的写作取径和美学表达中,海勒根那显示出“君子豹变”的可能和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