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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与《热雪》
来源:作家出版社 | 黄桂元  2023年05月12日09:50

王松是一位可以为读者不断带来陌生感的小说家。他以大“排气量”的高产写作为人称道,而更具影响力的,还是其坚持不懈的叙事探索精神。王松从来不曾固守于一种叙事模式,领域不见重叠,手法也不会重复。上世纪末《红汞》《红风筝》《红莓花儿开》等“红”字系列中篇是如此,本世纪初《双驴记》等后知青系列小说是如此,获鲁奖的《红骆驼》等亦如此,近几年连续面世的4部长篇小说《爷的荣誉》《烟火》《暖夏》《热雪》更是令人加深了这种印象。而且,王松的种种“变化多端”,还不是那种“打一枪换个地方”,刻意制造亮点,而总是用一个不短的时段,潜心于某个题材领域,有系列作品随之跟进,精耕细作,写深写透。因此,只有把他的这些不同侧面组合起来,才能拼出一个完整的王松写作“图像”。

表面看来,《热雪》小说的题目似乎有某种悖论性质。雪与热互不相容,本是常识,却被王松赋予了某种隐喻。北方乡村的季节经验告诉人们,雪越大,“被子”越暖和,麦子长得越青绿,越饱满,越是好兆头。可见,把大雪形容为热乎乎的“被子”,不是一般的修辞手法,而是隐喻,更是富于深意的转喻。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围绕土地流转和承包所展开的北方乡村故事。土地的重要性,对于从农耕社会走出来的一代代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中认为,中国农民活在一个生于斯、死于斯的熟人社会,由此产生“差序格局”,这也是旧中国的乡土特色。随着人口增加,土地供不应求,便发生了人口的迁徙流动,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上世纪初期人口大量迁移的“闯关东”现象,这类史实随着年代递进不断积累,原有的熟人社会逐渐褪色,而演化为陌生人组成的现代社会。对于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故土难离是常情,流落他乡是无奈。由于本世纪城市化进程的提速,无数中国人加快了离乡的脚步,进入了“他乡时代”。家乡是一直没有离开的地方,即使你暂时离开,家人还在那里切终归还要回来,家乡就仍是家乡。而家乡一旦离开,不再归回,就成为日益遥远的故乡。故乡属于模糊的过去时,令人怀念、忧伤,甚至爱恨交加,家乡则是当下的,鲜活的,单纯的,亲近的,如果家乡有发展,收入有提高,生活有保障,一般人还是愿意在家乡生活。

乡村振兴总是发生在家乡的故事,所以只有留住人,特别是留住“能人”,才谈得上乡村振兴。赵家坳出能人,比如十三幺、赵老柱、幺蛾子、肖天行以及肖圆圆、程弓等中青年一辈,脑筋活,“眼珠一转一个主意”,把赵家坳整得“风生水起”。乡村振兴靠自身动力,也要吸引外乡人一起参与,比如曹广林、宋佳等人,都是活跃赵家坳经济发展的骨干分子。《热雪》与《暖夏》一样,没有正面或反派人物,不以政治倾向、价值观为界限,人物不具太多的破坏力和伤害性,甚至连大的刑事犯罪案件都很少见。区别只是新旧之分,偏向于大胆或懦弱,进取或保守。他们个个是人精,“心眼透亮”,却又非心机歹毒,深不可测,有些小小的狡猾,但不是狡诈,而带有中国农民和小农经济的乡土特色,总体可称之为善良,耿直,性情,可爱。

无论如何,乡村能否留住能人,还要取决于其经济发展前景如何,这是一个互为因果,彼此关联的问题。如此种种构成了许多不确定性,也正是不确定性才带来乡村振兴的无限可能性。事实上,当今农民对土地的态度很复杂,这也给《热雪》提供了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丰富内容。时下,土地在他们手里,有点儿像鸡肋的感觉,闲置着是废物,甚至是负担,一旦成为商机,有可能收获巨大利益,又会变成无价之宝。王松早年有过知青插队的经历,多年后又在曾经插队的地方政府挂职,对乡村历史经纬的今昔演变非常熟悉。《热雪》精妙地把握住中国小农经济传统下的农民的种种矛盾心态,通过多种人物关系纠葛与鲜活的细节描写,表达了对时代变迁中农民的经济观、利益观的尊重和理解。他深知土地的命运与农村走向现代化息息相关,在小说中通过这些能人围绕土地流转的各种计算、运作和博弈的展示,打开了错综复杂的乡村背景和丰富多彩的人性世界,这一切相互映照,彼此勾连,将读者置身于引人入胜的叙述现场。读者也由此感受到,乡村中的新型人际关系,如何激活了传统农业模式的“熟人社会”,也给我们一种启示,小说的历史感未必只有用重大历史事件来表达,把社会生活的当代性和自然态写出来,就具有见证历史的价值。

驾驭长篇小说,有些作家潜意识里总有欲罢不能的史诗情结,热衷于大制作,大气象,王松在《热雪》的写作中,显然没有这类考虑。小说没有刻意凸显深重的历史忧患,痛苦的人性挣扎,不做历史定位和政治标签,而是深入宏大叙事边缘的潜流状生活形态,记录乡村振兴,展示民间烟火,发掘小说美学的愉悦性,尽可能多地提供弥漫在生活故事中的趣味性。孙犁晚年书写过“大道低回,大味必淡”的条幅赠给好友,很有寓意,这句话出自《汉书·杨雄传》,强调的是一种去掉妆容、境界天成的修为。以往读者所熟悉的王松小说,常常表现为一种“重口味”叙事,也可称“强叙述”,属于颇具刺激感和震撼性的传奇书写,下笔狠,着墨浓,且时有“命案”发生,我曾在一篇评论中将其命名为“刀锋叙事”。这两年,自《暖夏》到《热血》这种“重口味”叙事已是面目全非,小说被注入了许多中国戏曲或曲艺的民俗元素,从麻辣刺激到云淡风轻,真正进入了返璞归真、大味必淡的境界。王松的小说文本不见任何雕琢痕迹,似乎都是些寻常的“规定动作”,语言近乎白描,却无不显示其深厚的叙事内功,这需要强大的自信、厚重的经验和娴熟的技巧做支撑。化浓重为平淡,化复杂为单纯,化技巧为无痕,显而易见,那些现实主义文学写作的“规定动作”,永远比刻意“炫技”更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