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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仙戏《踏伞行》: 优秀的戏曲传统如何实现创造转化
来源:文艺报 | 王 馗  2023年05月10日08:29
关键词:戏曲

在文化和旅游部2023年举办的“新时代舞台艺术优秀剧目展演”上,《踏伞行》的谢幕引发了观众长时间的掌声,随着人物的拜谢,莆仙戏的行当之美一一再现,每个行当最具代表性的科介:蹀步、摇步、千金坠、三步行、雀子跳等等,已经在两个小时的观演中深深打动观众。这再一次证明了莆仙戏古老的艺术体系与现代审美接受是完全无碍的。《踏伞行》的艺术创作让莆仙戏重新找到了剧种本体的古典气质,也获得了寻求当代剧场知音的现代品质。

首演于2018年的莆仙戏《踏伞行》,在5年的演出中备受赞誉,不断地在众多展演平台上引人注目,特别是在第十七届中国艺术节上获得文华大奖,成为近年来整理改编传统戏领域中难得的国家舞台艺术精品。该剧的主创团队在多年演出时常有微调,将来自不同层面的意见和建议予以修正、打磨和提升,在时间检验中使该剧的艺术品相臻于精致纯熟。该剧的艺术定位和创作过程,为当前优秀的戏曲传统如何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提供了切实的艺术个案。

《踏伞行》的成功首先来自于剧作家周长赋的匠心构思。在古老的南戏剧目库里,《蒋世隆》《双珠记》等作品都有共有的场面:走雨,而莆仙戏、梨园戏的《陈三五娘》亦有同样的场面:抢伞,这成为《踏伞行》的重要戏核。借着用以表现雨中慌不择路、人物彼此抢夺雨伞的艺术排场,剧作家将“踏伞”这个戏剧动作予以突出,让两个青年主人公王慧兰、陈时中,从陌路的相遇开始了他们相识、相依的情感历程。只是剧作家从传统的“踏伞”引出的崭新故事,最终指向了极具现代质感的爱情心理,通过他们细腻的心理猜度和情感推移,顺着普遍的世俗人情原则,让主人公以独立的自我抉择,实现了对自主人性的依准、对人格尊严的维护、对青春浪漫的追逐。从莆仙戏传统经典艺术排场“踏伞”,衍生而出的新故事、新结构,带着新观念、新思考,完成了它的新创造、新气质,一部看似整理改编传统的作品,成了今天极具时代质感的新创作品。

导演徐春兰及其主创团队的二度创作保证了该剧舞台艺术的精良品质。长期浸淫于传统戏曲艺术的徐春兰导演,是当前活跃于创作领域中的优秀代表,她的大量创作集中在昆曲和地方戏的古典题材领域,《红楼梦》《双蝶扇》《浣纱记》《红裙记》《唐琬》等等,都在对戏曲本体的坚守与现代舞台的创新之间,寻求艺术表达的有序衔接和适度的平衡。在《踏伞行》的创作过程中,导演团队中的姚清水、祁玉卿、王少媛,都是长期致力于莆仙戏传统挖掘和传承的艺术名家,他们将剧种以曲牌体和傀儡介为基础的艺术本体,在全剧四场戏中得到气韵贯通的表达。在此基础上,导演所追求的现代表达,通过舞台上可以前后移动的古典楼台,以及底幕连续排列的古典版画绣像,呈现出宋元时代的文化气息。前者以台中台的形式,为舞台的前区和后区留出了足以容纳主要人物表演的空间,由此承载莆仙戏科介艺术的细腻表达;后者以意象化的图案背景,凸显南戏题材故事所营造的广阔社会图景,在舞美装饰效果中扩容舞台表达空间。而舞台左右两侧设立的检场区域,通过检场人摇动装有黄豆的笸箩,制造出风雨音声效果,与舞台上方可以飘洒水雾的装置,共同营造出江南烟雨的意境,而检场人的自由出入有效地引带着观众聚焦于剧中人物和情节的深入展示。莆仙戏古老的艺术表达,经过现代舞台视听效果的包装和渲染,一改剧种惯常的古朴、喧闹的风格,而具有了典雅、沉静的气质之美,这正与剧作所塑造的人物身份个性相契相合,也完成了今天面对数百年前的人文社会的古典想象,拉近了古老的剧种、古老的表演、古老的风格在今天的现代审美接受。

莆仙戏是中国戏曲最为古老的剧种之一,和梨园戏、昆曲等剧种拥有共通的古典戏曲规范。同时,莆仙戏也是一个艺术形态衰变速度很快的剧种,在莆仙戏记录在案的五千多部剧作中,能够看到这个古老剧种在承续南戏传统时,与时俱变,吸收不同时代的艺术营养,形成的比较阔大的艺术格局。而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由于借鉴学习京班、闽班等表演艺术,莆仙戏在音乐、表演、行当、舞美等多个领域,逐渐地改变着其艺术本体和传统规范。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一段时间,由于文化娱乐审美形式的多元并呈,大量的莆仙戏创作不断地突破着剧种本体体系的束缚,其中曲牌体的音乐文学和以各行当尊奉的傀儡介表演艺术是消失最为迅猛的艺术内容,包括众多卓有声名的艺术精品都无法充分呈现在这几个领域的艺术之美。即如周长赋在其创作谈中所说,上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剧作家更多重视戏剧文学中的思想、情节和人物挥洒,相比对剧种艺术的重视并不足够,他们“在以前剧本唱词上多用板腔体写就,因此还曾埋怨音乐设计不好,演员唱不动听,连咬字都不如上一辈人清晰”,之后“才幡然大悟,才惭愧才反思”。剧作家对剧种本体艺术的重新学习和重新认知,是《踏伞行》能够回返莆仙戏传统的重要前提。虽然在该剧目前的呈现中,传统的科介艺术仍嫌不够完备,但是令莆仙戏的传统曲牌与科介艺术相得益彰,已经完美契合着剧种本体艺术规律。

该剧的成功还来自更深层的背景,即莆仙戏在新世纪以来,基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戏曲传承发展的扶持工程等多项工作的推进而重新修复其艺术体系及艺术生态的工作成绩。莆仙戏艺术传承工作在新世纪以来就得到了来自省内外戏曲理论研究者的高度关注,莆田市文化主管部门亦吸取了这些持续不断的学术意见,推动莆仙戏找回逐渐消逝的传统。《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的编撰出版,莆仙戏锣鼓经和传统曲牌的记录、整理和出版,《目连救母》及经典折子戏的复排等切实的扶持工作,通过音乐、表演、剧目的挖掘整理和青年后继人才的培养、院团体制机制的建设,让优秀的剧种传统更加深入到当代传承者的艺术创作中。《踏伞行》的创作成功再一次说明:“传统”只有保证了自身体系的完备,也是可以如此现代的。莆仙戏挖掘保存的传统越厚,她带给当代审美的空间才会越大;莆仙戏传承的体系越全,她带给中国戏曲的惊喜才会越重。

莆仙戏《踏伞行》的出现,是莆仙戏的传承群体理解传统、修复传统、整理传统、创新传统的优秀实践,也是福建省文化主管部门长期以来维护、拓展传统文化生态的优秀实践,更是在当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创造转化的时代命题前,中国戏曲界契合戏曲本体规律、发展规律来张扬戏曲之美的优秀实践。近年来,戏曲界推动出现的昆剧《景阳钟》《临川四梦》和“青春版”《牡丹亭》、全本《长生殿》、全本《牡丹亭》,以及粤剧《白蛇传·情》、婺剧《白蛇传》《穆桂英》、秦腔《三滴血》等具有现象级的艺术创作,让戏曲的古典之美获得了普遍认同。这些剧目的创作演出都有与《踏伞行》一样的成功经验,即创作者都以谙熟剧种艺术传统为其创作前提,剧院团都以夯实剧种艺术本体为其创作基础,文化主管者都以尊重剧种传承和发展规律为其文化依准。戏曲需要当代的创造转化,但首先是戏曲要拥有自身的艺术传统和文化传统。“传统”不应该是当前创作的“点缀”,否则不断的创作必将带来传统的快速消失;“传统”更应该是创作一脉相承的本位立场,这才是戏曲不断进行创造转化的原初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