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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烟霞里》与文学语言的调焦及对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培浩  2023年05月07日06:00

《烟霞里》面世近半年,关注甚多,评论不少。关于“编年体”结构或有不同看法,但对《烟霞里》语言的称许,是有共识的。魏微语言好,此前文学界已有共识。魏微也极看重语言。访谈中她称,李洱为《烟霞里》提意见,改动了某个句子。斟酌再三,她还是把句子改回原来的样子。不是说改得不好,而是,改后的语调是李洱的语调,而非魏微的语调。这看出魏微的执拗,也看出语言问题的复杂性。作家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不易,一旦形成之后要改变甚难,照搬别人的语言同样行不通。

什么是好的文学语言?从感性上并不难判断,但要将这种好加以理论阐释却很不容易。很可能,都觉得这个小说语言好,但其实大家感到的好却大相径庭。也可能,关于同一作品的语言,竟有完全相反的判断。大家都说魏微语言好,《烟霞里》延续了魏微的语言特点和优势。可,这究竟是哪种好?《烟霞里》对我们理解当代汉语小说的语言,又提供了怎样的启示?

先说说我对好语言几个层次的理解。好语言的第一个层次可能是:简洁、准确、表现力强。这里的简洁不是相对于繁复,而是相对于啰嗦,相对于松散的、低密度语言。简洁要求尽量剔除语言上的冗余元素,简洁作为语言卫士誓将可有可无驱逐出境。简洁不能简单从语言的多少来判断,简洁要驱逐的并不是已经成为风格的繁复性。所以,简洁不是语言数量指标,而是语言效率指标。低效率的“简”只是通向简单,高效率的“繁”却可能创造一种简洁的繁复。准确是卡尔维诺奉所推崇的文学价值。准确作为一种语言能力,却不能缺少认识力和洞察力的加持。有人千言万语,缠缠绕绕,却始终不得要领,没有挠到痒处、击中痛点;有人三言两语,要言不烦,直击要害,水落石出。事物虽无绝对本质,但在写作“凝视”下,被书写对象就生成了某种内质,文学之笔能否击穿通往这种内质的壁垒,使存在澄明,这就是一种抵达准确性的能力。某种意义上,具有简洁和准确的能力,语言必有表现力。

好语言的第二层次是:形成个人风格。审美个性其实是衡量文学创造性的一个因素。假如一种文学个性能够成立的话,那么这种个性越强,创造性就越强。为什么强调语言的个人风格,是因为一个作家所使用的“简洁”“准确”和“表现力”手段,主要来自于陈规惯例。没有一个作家不受惠于过往的艺术传统,但旧学推出新知,为语言共同体贡献独特的个人创造,这是对优秀作家的更高要求。事实上,具有语言个性的作家不少,但真正能将这种语言个性烙刻进某种民族语言者,实在寥若晨星。他们因其语言创造而不朽,现代汉语文学可列于此的作家不过:鲁迅、沈从文、老舍、张爱玲、钱钟书、赵树理、汪曾祺、张承志……

好语言的第三层次是:动态而非凝固的语言风格。语调和风格虽然是个人化的,但这种风格却不应是凝固的。而是与叙事内容形成有机化合,呈现一种随物赋形的风格。好作家的语言固然已经形成风格,但好作家并不能将所有的内容都装进一成不变的语言模具中。好作家不是只会做一种衣服的裁缝,而是能创造出不同风格的服装设计师。上面说了,好作家必有语言个性。个性某种意义即是惯性,惯性是一种推动力,也是一种裹挟力,好作家既要借力,又要跳出这力的压迫。语言个性始终面对着文体、经验和时间的多重挑战。你不能穿着同一套服装出席所有的场合,不管它多么特别;你不能用同一款语言去书写不同的经验;你不能用同一种语言去面对不同的时代;你甚至无法在同一部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使用同一种语言……李洱不能用写《花腔》的语言去写《应物兄》;魏微也不能用写《大老郑的女人》的语言写《沿河村纪事》,或用《沿河村纪事》的语言写《烟霞里》。有人以为《烟霞里》用的不正是《大老郑的女人》的那种语言吗?是又不是。作家不可能彻底砍断个性,但作家不能完全活在旧的个性中。这就是《烟霞里》语言值得打量处。

《烟霞里》卷一“1970年”章写田庄出生时的好一场大雪,田庄奶奶在这场大雪中感到“当了奶奶才有的正大庄严”,这场雪的文学功能这里不说。单看语言,魏微写“这雪下得,才一会儿,身上就湿成一片了”。“下得”二字,并无直接形容,只凭这语气,就见出很多了,以少为多,颇见魏微的语言个性。正是将“得”后面的东西裁去了,没有内容,只有语气,这留白反生出力量。魏微写二十出头的田庄,“常常田庄会有消沉感,懒待动。生起感情来就会哭,太无力了,帮不上他们;连带自己也像坠入虚空,感觉肉体在腐烂,一寸寸在烂。她才二十出头呀!”这个段落很见魏微语言特点。状语“常常”前置,与通常语序不同,遂生个性。多短句,少主语,以约为丰。超越于瞬间和场景,而进入对常态的描摹;超越田庄的个体感觉,置入叙事人的感慨。这感慨又非长篇大论,只用一叹词,魏微式语调尽显。读《烟霞里》,读者会不时与这种语调迎面相逢。简洁、准确、个性,很多读者喜欢甚至迷恋魏微的这种语调。语调不仅是修辞,语调看似是语言表象,却内在地通向作家的学识、修养、趣味和语言观念。真正独特的文学语调不是装饰性的,它内生于更庞大的文学观念根系。

需要指出的是,《烟霞里》的语调其实是多元和起伏的。卷一、卷二尤其是出生的“1970年”,抒情与正谕的语调较突出,到了卷三,进入90年代之后,一种与城市日常生活氛围更为匹配的口语及反讽语调越来越明显,这恰恰显示了魏微语言的调焦和对焦的过程。

魏微在一篇访谈中提到她对钱钟书及《围城》的喜爱,写作过程中她常常到《围城》中寻找某种激发。这可能令一些读者意外,《烟霞里》的审美血缘中居然还有一部《围城》。表面看,《烟霞里》语言与《围城》语言还是相去甚远的。机智的妙喻甚至不无刻薄的讽刺是《围城》标签,这些标志性的特征并不见于《烟霞里》。进入卷三,《烟霞里》的故事时间来到1990年代。主要写的是90年代改革前沿城市广州滚滚的商业气息在文化圈的投影。时代当然会塑造人,便也牵制着写作的语言。小说写那种反崇高的日常主义:

再别扯什么理想、伟大、情怀之类,文字就是个行当,跟打铁铺、豆腐坊没什么两样。首先,活儿要漂亮,精雕细刻,平时要琢磨琢磨,肯吃苦,要有工匠精神。她的同行中有几个做到了?全在混,满脸的功名利禄,还拿文化说事,还装!是这个让田庄吃不消,动辄脸红。她的意思是,钱可以挣,明着挣,别当婊子又立牌坊;差不多就行了,别吃相太难看,什么都要!怎么胃口就那么好?怎么不怕撑死?

论语言风格,这里与卷一、卷二的语言仍有相关联处:短句、鲜明的人物语气,等等。且人物语言化入叙述语言,带来强烈的语气冲击力。这种手法之前便有,现在则更明显更强烈,显然跟所传递的价值内容相关。魏微虽受钱钟书激发,不过实际的语言效果并不相同。这是她的聪明处,她知道到了90年代语言要有变化,但她要学样《围城》,反而适得其反。《围城》那种犀利甚至刻薄的反讽,那个语调是钱钟书的。上述这段,拒绝宏大叙事和伪崇高,站在日常本位肯定技艺,要求人立于真。事实上还不是反讽,而是一种直露的日常主义话语。这种话语我们非常熟悉,回到90年代的历史场景中,在这种话语之外,不乏更油滑、虚无的犬儒式反讽。魏微知道,来到此时,正谕已不合适,但彻底的解构也是不准确的,她还是找到了匹配田庄的语言。它虽不崇高,回撤到日常立场,却没有调侃和消解一切。这种立场自有其尊严和坚持。

语言之难,不仅在于修辞之难、个性之难,更在于携带着语言个性去与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经验和思悟完成对焦之难。因此,作家常常会用到一个神秘的词,叫语感。魏微说,之前尝试过多次,写出来感觉不对,写《烟霞里》时,找到了语感,就一路写下来。外行人以为作家在故弄玄虚,其实语感的实质是作家的语言意识面对变化的经验内容做出的调适,以及对这种调适的自我判断。《烟霞里》证明魏微有相当自觉的文学语言意识,她躬身面对时代和经验变迁对语言的挑战,调焦、对焦出一幅极具辨识度的当代精神肖像。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陈培浩,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代汉诗研究中心副主任。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广东省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著有《互文与魔镜》《歌谣与中国新诗》《穿越词语的丛林》等。曾获《当代作家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年度优秀论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