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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编年史
来源:文学报 | 曹霞  2023年05月05日17:46

在“70后”作家中,魏微的代际意识几乎是最自觉的,从20世纪90年代创作开始,她一直在书写一代人的生活及其情感和精神际遇。她的笔下总是反复出现一种心思细密的性格,一种躁动不安的时代气息,以及流动性带来的空间的变化和经验的碎片。

在“70后”的写作谱系中,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称得上是“一代人的编年史”。小说以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史为背景,讲述了女主人公田庄的经历和命运。田庄出生于1970年,卒于2011年。在短短41年的生命中,她的生活空间与身份几经变化:从李庄的“乡下孩子”到清浦的“县城姑娘”到江城大学的大学生,再到赴广州中山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在岭南文化艺术研究院工作,她的生命史构成了中国改革开放和城镇化进程的同频折射。

说《烟霞里》是“一代人的编年史”,是比喻也是实指,因为小说采用的是“编年史”形式,从田庄的出生年份逐年写起,将个体史、家庭史与国族史交织在一起。这种条分缕析的编排与呈现令人耳目一新,用魏微自己的话来说,“皮相是编年体,骨相是纪传体”。中国的史传文学源远流长,《烟霞里》毫无疑问内在于这一传统脉络之中,同时又是作家阅读经验与生命体验的产物。自2005年定居广州后,魏微一直沉浸在对梁启超的阅读中,还着手撰写他的传记。在对梁启超、康有为、陈寅恪等人的年谱和资料阅读中,魏微形成了宏阔的“年谱思维”。按照线性时间来记录田庄的生命史和生活史,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对于“70后”作家来说,编年史或许是讲述他们的最客观最有效的方式。这是中国少有的生活在和平时期的一代,虽然经历了改革开放、下海下岗、房地产热、台海通航、中国加入WTO、非典等重大事件,但个体命运并没有遭受根本性的扭曲或断裂。在逐步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里,他们的生活平稳平静,生命呈现出“均质化”的状态,类似于《69届初中生》《人生》《北方的河》《活着》等截取片段来讲述人物命运的方式并不适合他们。

在《烟霞里》中,魏微以她擅长的抒情性和日常性风格,耐心地展开了时间的卷轴,在历史的进度条里一格一格地呈现出了田庄的生活:出生、成长、上学、青春期、上大学、就业、读研、工作、结婚、生子。生命的小舟在宽阔的河流中顺遂前行。这代人不用为了基本生存而涉足人性的险滩,但这也带来了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没有反叛性和攻击性,缺乏强烈的主体意识,形成了魏微称为“灰色”“混沌色”的性格:温顺、淡漠、软弱、不介入、甘于自我消泯,这也是“70后”常被垢病的原因。不过,批判者没有意识到,这代人的“灰色”性格并非任意妄为,而是时代的“果实”。“个性”“代性”与“时代性”往往互为镜像,互为表里。

在“70后”作家中,魏微的代际意识几乎是最自觉的,从20世纪90年代创作开始,她一直在书写一代人的生活及其情感和精神际遇。从《小城故事》到《一个年龄的性意识》到《一个人的微湖闸》,从《从南京始发》到《异乡》到《化妆》,她的笔下总是反复出现一种心思细密的性格,一种躁动不安的时代气息,以及流动性带来的空间的变化和经验的碎片。

魏微敏感地觉察到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力图通过“人”的命运将之传递出来。表现在《烟霞里》中,最重要的变化便是一代人与故乡的关系逐渐松脱。经由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启蒙,他们从小便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待长大成人离开故乡后,乡愁也不像前代人那么强烈,没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怅惘,而余“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平静。魏微将这份随遇而安赋予了女主人公。通过田庄的视野,小说展开了广阔而丰富的南方图景。20世纪90年代的广州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它青春、华美、郁勃,既有老城区的传统温馨,也有新城区的“身光颈靓”。田庄就像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到处闲逛,走马观花,凭手中笔赚取稿费,享受城中村的美食,靠一份研究工作安身立命,加入炒房、炒更的大军,见证着南方的低调、活力与脚踏实地。通过田庄的南方故事,魏微展现出了“小城镇青年”在都市中如何进行选择以及承担选择带来的命运的全部过程。

说起来,在代际链条上,“70后”作家的处境一直很尴尬,他们或许在某些经验上可以“承上”,但由于社会的跃迁性发展,他们很难“启下”,很难将经验传递下去,在“80后”“90后”眼里毫无权威性和借鉴性可言。如今他们人到中年,不再在意自己在历史传承谱系中的命运,而步入了关于生死的思考。一个人一旦面对终极性命题,都会回到自己的传统文化之中,就像叶落归根,就像《烟霞里》这个名字。“烟霞”取自一首唐诗,它和“尘”“影”“岚”“雾”“霭”“梦”“晖”等意象一道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时间艺术和生命哲学的表达。这种美学萧散飘渺,有着幻影般的“轻”和“淡”,迥异于西方哲学关于生命认知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理性之重。魏微用她的才情和敏锐捕捉到了来自于中国文化传统的召唤,她记录时代的变迁,讲述家族的离散,将一代人的青春和往事氤氲出了亦真亦幻之感,用“烟霞”为一代人的生命经验进行指涉和命名,以轻盈之美掂起了“沉重的肉身”。从这一点来说,曾经与传统文化隔绝的“70后”终归还是携带着尘世的辎重,心平气和地回到了自己的“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