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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4期|王二冬:物流园(组诗)
来源:《北京文学》2023年第4期 | 王二冬  2023年05月08日08:09

王二冬,男,1990年生于山东无棣,新工业诗歌代表诗人、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系快递行业从业者。参加《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东河西营》等。先后荣获中国红高粱诗歌奖、草堂诗歌奖、陈子昂诗歌奖•“百年路新征程诗歌创作工程特别奖”、“我向新中国献首诗”一等奖等。“快递”主题系列作品受到社会广泛关注,入选《新时代诗歌百人读本》《高中语文读本》《先锋•百年工人诗歌》等。

 

《忆千灯》

北方初冬,银杏叶扇着风

干净的叶子,在苍穹之下闪着光

远望,如火苗般跳跃——

这大雪到来前赤裸的最后的燃烧

此刻的江南,仍是郁郁葱葱

河流相接,延福禅寺的钟声

一响,便直抵我暂居的京城

梦里说起吴侬软语

快件也安静下来,随思绪飞扬

铁肩可担道义,可扛起千万包裹

日夜奔腾的,除了河流

还有物流,每一颗焦急的心呐

灼烧着千灯亚洲一号

和每一个更加拼命的人

物通其流与妙笔文章同样重要

雪中送炭的人,从不惧前途艰险

心中始终有一盏明灯在亮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包裹

那包裹就是一盏盏灯

千灯、万灯、千家万户的灯

如果可以照亮一个人

就足够照亮一个世界

 

 

《夜派》

多数人已经入睡

未躲进树梢的月亮

也闭上了眼睛,城市的灯光

多么灿烂,又多么可笑

照着一群生活在暗处的人

 

悄悄派送,又悄悄离开

背影也是夜的一部分

他们来过,包裹已堆在门前

他们不曾来过

妥投后,无人再问及过去

 

工服上的颜色,工牌上的记号

星星把自己打包成快件

轻与重,世界已闭上眼睛

手心的汗,将包裹捂热

像每个门口升起的太阳

 

 

《物流园》

分拣线转着,码垛机转着,AGV转着

月亮和太阳是快递的两个车轮,也转着

灵魂转着,无法二十四小时转动的肉体

两班倒着转,只有疲倦和职业病不转

长久地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是物流园的一天,这是物流园的每一天

多少青春在此消耗,沉默着熬瞎灯盏

和眯了半只眼的月光,照着龙门架下的蛐蛐

哼唱着思念的曲子,扫描着抬头的乡愁

想象包裹游历山河、穿过风雪,抵达远方

或另一个物流园,那里有另外一群人

跟我一样,我是无数个我中的一个

着工装上班、打卡、交手机、喊口号

一天的劳碌成果缩成一个数字

被统计进另一串数字,编号00577977

月底,看着短信上的数字,辉煌的念头

一再暗淡,直到接受,抬脚奔向下一个包裹

这些快递树的种子,遍布我生命的角落

穿过新工业时代的烟尘,迎接雨雾、日光

所有从天而降的讯息和一颗向上的心

 

 

《顺于路》

快递延伸了一条路的长度

它们在此集结、中转、出发

给予一次旅途新的生命

顺于路无限长,两侧的物流园

把它架到天上

 

如果从高处看,大柳树转盘

像一粒尘埃,绿色与枯色

在掌控搬运的条形码中

皆是灰色。一个方向

于此被分成无数个方向

 

我该如何起身,又如何抵达

地址改了三次,我仿佛

有了三条命,如果妥投

意味着一个快件的终结

我何其幸运,哪怕枯燥或被抱怨

我也经历了不同的风景

 

从马驹桥到顺于路

五十三公里,我始终敲不开的门

错过的末班干线车

在快递的延伸中

通往你世界的路越走越远

 

 

《一个不称职的快递员》

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快递员

初中毕业,一张快件脸

眼角的疤,像一枚厮杀后

落荒而逃的月亮

见证我曾不安的青春

见不得光,开不得口

随我倦怠的身体,钻进地下室

是的,北漂十年

当过小工、发过传单、开过面馆

送了三十七万个包裹

还是没有自己的房子

连工作居住证也没有

只有暂住证,一个不称职的快递员

暂时住在二百个快件里

被巨大的城市和生活包裹着

我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人生不像快递,没有可视化轨迹

向前,是我唯一的选择

可向前又那么难,都说活着不易

有些人生来就贴着富贵的面单

仅单程保价,就足够我几世奔波

我没有零投诉,也没有锦旗

我不是标兵,也没有好的故事

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快递员

而这,我已经拼尽了全力

我没有偷盗,也没有抛扔

我不敢跟客户急,我天天敲打自己

我爱护每一个快件

像珍惜每一寸光阴

那包裹上刺眼的阳光、金色的雪

让我感受着如此真实又坦然的平凡

 

 

《无着快件》

什么是无着快件?

无法投递且无法退回寄件人的

无法投递且自愿放弃的

无法投递且无人认领的……

 

那九十九只暗恋四年耗尽两个夜晚

没有比翼双飞的千纸鹤算不算

那在春天种植夏季施肥秋日摘下

却在时光腐烂的苹果算不算

那大声哭喊而得不到的回声

那张开双臂而无人可拥的怀抱算不算

 

什么是无着快件?如果有人签收

或给它一处安身之所

是不是就算有了着落

跑废的三轮车、瘪掉的头盔

充不进电的电瓶、磕碎三个角的篮筐

起毛的传送带、老师傅的笔记本

所有被丢在杂物间的快递工业品算不算

 

坏死的股骨头,无法加速的三分钟

突出的腰间盘,直不起身的五公斤

所有积劳成疾的快递员

他们得不到的权益、关怀和赞美算不算

 

我们都是快件,不应没有着落

被定义一个身份,被孤立或消失

我们都曾是快递链条的一部分

时间的辉煌中到处都有我们奔跑的身影

 

 

《化妆品仓的爱情》

六环外的北京,朝霞是她

脸上的第一抹腮红,初夏油桃般

藏匿着火焰,满目清水

 

换工装、存衣物、刷脸打卡……

她总是第一个到达存储架前

为千百青春永驻的梦,挑选万计的商品

她走到A货架前时

他已握紧拣货车,仿佛在等待她一声令下

这八千平方米的疆场,爱情开始驰骋

 

他拼命奔跑,盼望与她拣选同一件商品

他会故意装傻,向她请教早晚面膜的区别

她也偶尔娇嗔,抱怨自己

没有抢到新上的口红单品

他们的忙碌,始终伴随初恋的甜蜜

 

当他们都不愿加速时,大数据如爱神

让复核筐在两个字母间不断穿梭

他们每一次抬头或擦肩

彼此眼中都有一个最美的自己

哦,爱情——你这人世间最佳的护肤品

 

从A到Z,他俩在二十六个字母中

相遇又分离,L、O、V、E

四排货架的直线距离约九百米

如果每天早到一小时、中午不休息

他们每天可以在四个字母处相遇十二次

八万六千步,他俩能写下三次“LOVE”

 

爱,在青年是激情,如最艳的口红般炽热

中年归于平淡,似乳液清爽

相守则是晚年彼此依靠,岁月雕琢容颜

化妆品仓里的青春,货架上存储片刻

用一生涂抹,等晚霞在天边盛放

 

 

《打包员》

她站在一堆数码产品前

耳机里的风,偶尔跑出来

刘海被吹偏一缕,身体右倾

半个肩膀已劳损

年龄也已偏向中年

无法打包回炉的青春

带走了全部的激情

多么令人悲伤,生活一旦铺平

像展开的纸箱,无来路,无归处

一无所有,却又一地鸡毛

她眼中的光已暗淡,为人妻母的颜色

只有胶带粘错时的撕裂声

才揭开她心底藏匿的红

像一根绳子,死死绑紧她

带给她疼痛,又拉扯她不至于跌入深渊

她无数次想把自己打包

随便一个地址,只为逃离

她又无数次撕开,胸中之气短下来

轻轻吹过纸箱上的原野

偶尔也能看到飞过荆棘的蝴蝶

 

 

《春耕图》

晨光薄雾笼罩着东河西营

送货的人赶着马车,昨夜的梦

还未舒展,已被叠起,贴上面单

风,正停在风铃上

催促着人间升温

也催促着奔赴田垄的马蹄

 

种子已经过季节的分拣

和岁月的运输,即将被投递

大地是唯一的签收人

大地是万事万物唯一的签收人

雨水也不例外,它来自天上

 

滴答滴答落在包裹上

这上苍的厚重的爱意

经过云和风的缓冲,轻柔

如母亲的手抚在婴孩的脚掌

着地时,北平原的冬天已过

缝隙中,满是半醒的眼睛

 

而我久居异乡,劳累过度时

总把分拣线误认成苏家湾

高家坟、朱场或马家地的小道

快件如成捆的麦穗,一次次

通过我的手进入粮仓,又如

满筐的果子,卖个好价钱

 

只是没有一个快件,可以

如野兔,突然从我胯下钻过

如青蛇,用眼神把祖母拴在路中间

它们都太守规矩,效率的产物

不允许有任何既定路线之外的插曲

 

换班后,我走出分拣中心

高高跳起,又落下

红色的石板砖上,什么也没有

分拣线也从未留下任何一个包裹的足迹

只有大地的血水在弥漫

 

 

《我熟悉的三个快递员》

人是一件会思考的包裹

仅就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

一万亿个快件揽派的时间

我们因父母的爱情下单

在一阵战栗中按下确认键

发芽、开花,长出眼睛和四肢

在母亲的汪洋中,无数次练习投递

 

风,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快递员

它从春种忙到秋收

把黄金般的果子运到东河西营

冬季的炉火旁我听到大雪中银制的笑声

我喜欢了这个快递员十几年

它从不延误,也从不向我乞讨好评

它不卑不亢、爱憎分明

微风、阵风、旋风、飓风、龙卷风……

对于配送,它有始终属于自己的速度

 

有一天,我开始恨风

未经我的同意,把祖父送到另一个世界

我日夜哭求,又无处可诉

直到叫作时间的快递员坦言,关于生命

在浮浮沉沉、收转运派中

有着不可抗拒的供应链一体化

时间是万物的快递员

它统揽全局、又无处不在

甚至偶尔提刀相迎,教我们成熟之术

在关于死亡的学习中,没有什么是违禁品

 

“我们需要快递,正如需要美。”

五颜六色的快递小哥出现在我身边

成千上万束光,照耀着生活的五彩斑斓

我把他们称为奔跑者,永远向上的力量

只有奔跑,才可逆风而行

只有奔跑,才能与时间对抗

他们告诉我,每一个永不言弃的个体

奔跑起来,足以扛起整个世界

 

 

《想象》

如果你想象

快件是一座城堡

一个守护新生活的士兵

奔跑在你与他之间的快递线上

你想象快件打开

是一片天空

一只驭风飞翔的鹰

从远方飞来又从中飞走

那你也可以想象

快件是一把枷锁一座牢笼

你原地呆立,在自己的城邦

是饭来张口的王

当你的喜爱之物被取出

你的心瞬时被满足

丢弃的外包装,一路风尘

亦无人念起

当你在充实时感到空虚

我希望你会抬头

看到快递线是一束光

而非一根绳

 

 

《无人说话的夜晚》

街灯微凉,半睁着眼睛的树

无人说话的夜晚,秋天即将来临

我用一个快件的撕裂和东河西营

三代人的心事,迎接黎明

我不太喜欢天亮的说法

天一直都是亮的,只不过世界

在我们的心中变得忧伤

季节很好,一切都很好。我不好

无人说话的夜晚,连表达

都在衰减,我的身体

我的早已住进包裹的苍老的灵魂

被封装、转运、打开又胡乱丢弃

只有胡须继续疯长,像坟头的草

它不关心天空,它只想把我拽向泥土

只有快件在激增,我在老去

它们蹦跶着撵我,没有谁想叫我慢下来

 

 

《深奥的简洁》

如果你爱她,就给她

寄一个快递,亲手写下

那启唇就颤抖的名字

地址不再重要,快件足够大

山河、四季,海角、天涯

和你半生的爱,都装在里面

 

如果你恨他,也给他

寄一个快递,怨言、憎恶

咒骂的无数个夜晚、泪痕

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统统打包,当他打开空空的包裹

如巴掌,方方正正的恨打在脸上

 

而我此刻,没有爱恨

时间仿佛静止,我无法重写这首诗

我想认识正读到此处的你

我还有十万个包裹待寄出

我还有十万个想法要表达

我还有十万个我等着一生去相识

 

 

《快件回到人群》

快件回到人群

把折叠的时间摊平于大地

像一种隐喻,发出声响

以自己的曲调,开始歌唱

奔忙的人依旧奔忙

对于意义的寻找,甚至毫无意义

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

但我不能说每个人都能看见

看得见快件回到人群

回到人群的快件已长出眼睛

它们试图逃离我们的生活

试图自己生出双脚或翅膀

它们要把挤出时间的风还给春天

把挤走的春天还给风筝

把风筝还给快递员

把快递员还给他即将入学的孩子

把孩子还给童年

童年的梦中,有无数个快件

从人群中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