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浅谈儿童美文中四种具有美学特征的创作手法
来源:文学报 | 翌平  2023年05月04日08:25

从“童年中国书系”里,可以看到四种具有中国美学特征的创作技巧。这四种创作手法开辟了中国儿童美文独到的表达路径,它们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种延伸,启发着不限于美文这一文体的儿童文学创作。

美文的创作,重在结构,框架合理,整体严谨,则浑然天成。美文的构思,重在意蕴,以简示丰,意犹未尽,余味袅袅。美文的写作,贵在文字之外,激跃灵感,泛响感知,引发共情。美文的精妙,在于亦真亦幻,超越真实,联通幻想,虚实互映。从“童年中国书系”里,可以看到四种具有中国美学特征的创作技巧。

一、镜观(对影凝望):

1.第一人称的双我叙述。

叙述之巧往往决定作品的高下。如卡夫卡在《变形计》中使用的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从虫子的视角讲述主人公的故事,让人窥见人类被物化的悲情。又如阿兰·罗伯-格里耶《嫉妒》中的中性第三人称局外视角的叙述,审视与观瞄正在发生的一切之时造成悬疑观感,呈现故事的多种可能。“童年中国书系”中的双我叙述也别具特点。

通过现在的我与童年的我的双重对话,形成镜像式的互谈与对望,这构成了时空既错位又交集的叙述二重奏。它兼顾第一人称叙述的亲和力、代入感、共情效应,让读者感受第一人称童年的我主观的内心表达。它又能以类似第三人称的见证人旁观视角,将第一人称成年的我引入,客观地回味童年。成年的我从宏观视角点破横亘在当下与童年之间的迷障,对童年的叙述做出补充说明,形成超越时空与视域、各自言说却又彼此关联,互为和声的双重叙述模式。

“镜观”式的双我对话,是一种彼此的凝望、懂得、牵手,是心有灵犀的互应,是现在与过去互谈,它的优点在于能将成人的睿智思维,人生感悟,生命洞察,与儿童的天真、自然与率性融通一体,让叙述宛如音乐中的和声,与自我的精神克隆生命之间进行交流,这样的双重叙述堪称绝妙。

在“童年中国书系”中,陆梅与高凯的作品里,这种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颇见创意。

比如《高小宝的熊时代》(高凯著)中:

“很久以前,在一个熊孩子的熊时代,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我认识了一个非常捣蛋的熊孩子……”

“老人: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我就叫孩子

老人: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孩子:童年的六月一日

老人:我已经忘记现在是哪一年了

孩子:今年就是童年”

又比如《再见,婆婆纳》(陆梅著)中:

“‘谢谢你,让我回到另一个童年。’我对镜中的我说。

镜中的我报以淡然一笑,神思浩渺道:‘一个作家的写作,最终要回到他的童年。’

‘……’我看着她,回味再三。

‘别那么看我,这话不是我说的,’镜中的我粲然道,‘把功劳记在老托尔斯泰身上吧。’说完阖目,隐身不见。

我怔怔地望向茫茫大镜,眼前仿佛浩渺烟波,横无际涯。”

双我叙述与儿童文学童年叙述中常见到的单一时间线性的第一人称叙述有所不同,后者往往以时间为参照,记录个人从小到老成长过程,最后往往会以老人的视角回望、感慨、总结人生。它的缺点是在叙述过程中容易不自觉地内嵌老人腔调和想法,不自知地在“过来人”与儿童之间“跳来跳去”,容易以老扮幼,训教儿童。

2.诗歌与散文的交合。

“镜观”还有一种方式,即诗歌与散文的交合。这种“镜观”将诗意与叙述,感悟和记忆融通一体,形成文字上的写意、凝练、顿挫与平铺直叙、直抒胸臆、赞叹感怀的对衬,丰富文学的表现层次。

比如诗歌《我被一副眼镜看了很久》(《高小宝的熊时代》高凯著)中,悉数母亲一生的辛苦,在随后的散文里讲述从母亲身上联想到祖辈的故事。这种线与面结合,拓展着叙述的空间,让读者凭借眼镜这一线索,沿着历史的脉络,一窥西北乡村里农民祖祖辈辈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活力。

再比如诗歌《书像什么》

(《高小宝的熊时代》高凯著),“书是不是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鹰/而且就像是你……”,与后面的散文:“我的代表作《村小:生字课》里那一群识字的乖孩子,他们的梦想就是飞呀飞地飞。”它们形成了诗歌与散文之间凝望式的对衬。在诗歌与散文的互文中,叙述彼此呼应,从意象拓展到意蕴。

在双我“镜观”式的叙述下,当下的我与童年的我相互牵手,彼此懂得,心灵相映,与你同在。现在的我不断造访童年的我,抒发大我小我的共感,在缠绵絮语中,完成现在的我与儿童的我的叙述的叠响与融合,勾勒出“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式的凝望,在禅宗里这种凝望,已经不仅仅是物与物、人与人的山水组合,因凝望而窥透而显见生命情感,已经完成了从此人此情此景,到不再是此人此情此景,再到不过是此人此情此景的感知转换,是极具生命情感的禅宗顿悟。现在的我与童年的我之间的双我叙述,超越时空与视域,形成各自言说却又彼此关联,互为和声的双重叙述模式。

二、归寂(生命情感):

生命情感包含三层含义:第一,生命情感源于生命之初,父母、亲人的喂养、呵护、恩宠和抚育,是人心中善性的基础;第二,生命情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力量;第三,成长后,生命情感也可以反哺他人。

生命情感是指澄明与清寂的人心中呈现的生命本真,它在与外界的互映与共融中呈现着人之良善。禅宗强调“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其中性即为本性,也就是宛如水中明月的生命映象。心代表着生命本真,是无善无恶的知识载体,生命情感好像是如镜的泓水之上泛起的波光涟漪。

《被装上马车拉走的童年》(常星儿著)中,妈妈瞒着孩子,私下将大鱼鳃下串入草绳,满足儿子钓鱼的心愿。让读者读懂母亲的舐犊情深,以及为了爱绞尽脑汁与殚精竭虑。

《像芦花一样奔跑》(阮梅著)中,妈妈与姐姐对“我”这个婴儿的爱,融化了重男轻女奶奶的偏见,她们让“女巫一样的奶奶终于咧开缺了六颗牙齿的嘴笑了”,让奶奶终于接受了襁褓中的“我”。

《会飞的孩子》(湘女著)中,爷爷用祭调送别逝去老奶奶,表达着“人生如琴,弦断曲终,生命如歌”的生命缅怀。

《简泉》(赵华著)中,那头从小喂到大,因天天闯祸被送走的小毛驴,拐带着马场的高头大马,跋涉归家省亲的故事。

《游牧童年》(黑鹤著)中,目送喂养长大恢复野性的小狼消失在荒野中,主人的惆怅、生命情感都注入在这些文字里。

禅宗强调不借助文字或者其他的思维、逻辑方式,通过顿悟或直觉,直接形成心与世界、万物、生命之间映照与互融,这种情感悟到,需要以心的空灵、宁寂为境,心之归寂方能呈现生命情感的光泽,所以生命情感既是一种性中良善,也是感识世界的心源力量。如同王阳明的南镇观花中所悟,花因人观而粲然,花因独开而归寂一样,在禅宗里,生命情感是认知世界的一种重要的力量。

生命情感有别于文学作品中普通的情感抒发,它源于人内心的情感源泉,是内心善因的自然外露,它能引发他人心灵共鸣,从而激发相通的情感感受。

三、拈花(心心相印):

禅宗的意会、顿悟,不借文字,开启了东方传统智慧的感知方式。它调动读者的智慧与思维,让读者自己得出叙述者想要让他们知道的结果,而非直接告知。它有多种方法,比如:让读者自我视觉呈现,感觉到作品中人物的喜怒哀乐;通过对情景、事物的描写,让读者感受主人公的情感;用对话来表现人物的情感、心情和感受;调动读者的感觉力,通过“视觉、听觉、触觉”自己得出结论,等等。

《家在学堂》(谢倩霓著)通过小男生极端、甚至残酷的行为,表现男孩渴望接近小女生的儿童心理。

《沉醉的夏和冬》(张洁著)讲述爸爸用一个“家乡风俗”善意的谎言,安抚了妹妹打碎杯子的内疚,让读者感受到父女之间细腻而又温情的爱。

这些文字与手法正是调动读者的感官,激发感觉,催生感悟,让读者自己想明白,是具有禅意的领会。

四、游梦(亦真亦幻):

将幻想与记忆融为一体,消弥了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在彼此间自由地淡出、潜入,营造出文字间亦真亦幻的情境。

比如:《被装上马车拉走的童年》(常星儿著)中,那个被一只水红色小鸟告知,自己已经变成了小鸟,原来名叫星子的男孩;《海岛星空下》(孙昱著)中,墙上出现的老虎爪子印,幻想着跟它玩耍,成为朋友的老虎“阿布”的故事。

这种自由自在、亦真亦幻的奇思妙想,在儿童思维中是常见的,儿童文学作家借此可以化身儿童,更为逼真地表达儿童的想法和智力活动,它同时也开启了一道奇妙叙述之门。

这四种创作手法开辟了中国儿童美文独到的表达路径,它们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种延伸,启发着不限于美文这一文体的儿童文学创作。身为儿童文学作家,因为关爱儿童,习惯与儿童为友,更容易掌握这些技巧。这表明儿童文学更容易从禅宗美学的角度进入创作,儿童及儿童文学也更接近禅学认识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