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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艺术的珠联璧合——长篇小说《北爱》散谈
来源:《鸭绿江文学》 | 贺绍俊  2023年04月21日09:35
关键词:《北爱》

老藤对“北”字情有独钟,他最近写的好几部小说都是以“北”来命名的:《北地》《北障》《北爱》。这些小说写的都是东北大地上的人和事,当然还包括他另外一些没有以“北”来命名的小说,如《刀兵过》《战国红》《铜行里》等,同样写的是东北大地上的人和事。将这些作品汇聚起来,或许我们会发现,老藤是不是内心藏着一个文学野心,他莫非是要以小说的方式重绘一幅东北的文学画卷?我做这样的猜想是有缘由的。老藤虽出生于山东,但成长于东北,一直在东北工作,他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东北汉子。与老藤在一起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说起东北的新鲜事,他对东北的情感溢于言表。我从老藤的作品中能够感受到这种对东北大地的深情。但是,还不仅仅是情感的缘由,作家们借文学抒发自己的家乡情,这不足为奇,更难得的是,老藤还是一位有着深刻思想和清醒理智的作家,他带着一双睿智的眼睛观察东北的历史与今天,在与现实的碰撞中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发现。他所有书写东北的小说都是这种思想发现所孵化出的成果。

东北大地似乎有好长时间处于沉寂状态。沉寂当然首先是因为社会经济的发展落后于其他地区,沉寂也指东北被冷落的状态。文学同样如此,东北的作家们孜孜不倦,其实是相当努力的,但人们习惯于以不屑的眼光来看东北文学。最近几年情况有所改变,有人提出了新东北文学的概念。这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不过我发现对于新东北文学的讨论主要局限于几个作家以及某种写作现象,并不是对东北文学进行整体性的把握。事实上,不少东北文学近些年来涌现出的新现象因为这种狭窄的定位而无法进入他们讨论的视野。我以为,这种讨论有些可惜了“新东北文学”这样一个新概念。其实,老藤近些年创作的一系列关于东北历史和现实的长篇小说,就是一种全新的东北文学。虽然我写这篇文章不是要全面讨论老藤的长篇小说创作,但我所要讨论的《北爱》,则典型地体现了他的这种全新的东北文学所具备的特征。

概要地说,老藤的“东北文学”是壮阔的,是温情的,也是诗意的。壮阔是老藤在《北爱》中特意用来描述东北地域的一个词。主人公苗青决定毕业后去鲲鹏集团,集团的鲍总专门去学校和苗青签约,他信心十足地许诺苗青,来到鲲鹏会有壮阔的前景。苗青被壮阔这个词深深打动,她意识到:“东北本来就天辽地宁,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显然,被壮阔一词深深打动的不仅是苗青,还有老藤本人。因此他要在小说中通过讲述东北的历史和现实来充分展现东北壮阔的魅力。温情则是老藤对东北的另一层理解。他为什么会把东北理解为温情的,这一点也在《北爱》中做出了说明。苗青的导师吴教授非常赞同自己的学生去东北,同时指点苗青说:“东北社会总体上说还是个人情社会,这是地域文化影响所致,你去了后少不了有些工作之外的事情要处理。”吴教授并不是把人情社会当成贬义词来对待的,他希望苗青去东北要适应人情社会的特点,学会在人情社会中打交道。人们一般是把人情社会作为前工业社会的产物,列举了它对现代社会带来的种种弊端。但是,任何事情都遵循着辩证法的原则,怎能将人情社会一棍子打死呢?老藤深知这一点,他看到了人情社会里氤氲着的温情,这是亲情、友情和爱情共同酝酿的结果,也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老藤并不随大流式地把人情社会看成是东北的负面,而是能够去芜存精,提炼出温情,构成自己小说的基本色调。在《北爱》中,老藤就特意为主人公苗青设计了一个充满温情的小环境,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也是几个气味相投的人经常相聚,相互帮助,相互勉励,超越了私利和欲望,就像是一个人情社会的理想境地。诗意更是老藤的“东北文学”必不可少的要素,这与他的美学追求密切相关。老藤的美学追求是古典文学中的优美,老藤将其称为“优雅”。他曾经说过:“最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老藤以这些经典为标杆,在小说叙述上便有了明确的美学目标,他努力营造一种优雅的审美氛围,优雅带来了小说的诗意。这种诗意或者附着在他的叙述文字上,或者活跃在他的情节结构中。

《北爱》是以辽宁的飞机制造事业为背景的。辽宁有一家制造飞机的大型企业“沈飞”,它坐落在沈阳市郊,被誉为“中国歼击机的摇篮”。我在读这部小说时,马上联想到沈飞,并且明显感受到一种粗粝的、难以平息的历史呼吸。记得在21世纪初,我刚到沈阳,就住在沈飞宿舍区附近,宿舍区一片颓败景象。我请了一名钟点工,一聊竟发现她是沈飞的下岗工人。当时的沈飞在市场经济的挤压下生存艰难。但他们挺过来了。若干年后,他们出色地完成为中国第一艘航母设计制造歼击机的新闻,让全国人民再一次领略了沈飞的威风。小说中的鲲鹏集团就是一家制造现代飞行器的大型国有企业,这里显然有着沈飞的影子。从这个角度说,《北爱》的现实感非常鲜明,小说从2012年写起,一直写到2021年,这十年正是中国在高新科技方面高速发展的十年,这在航空领域的表现也非常突出,老藤便紧扣祖国航空事业的突出成果来结构故事:一是无人机的技术突飞猛进,如今在世界处于领先地位;二是军用飞机的更新换代令人眼花缭乱,中国的空军也有了叫得响的王牌战机。这一切都在小说中得到充分的展现。但这一切又有一个历史积累的过程。小说主人公苗青是21世纪的博士生,她的父亲20世纪80年代上了北航,学习飞机制造,毕业后分到沈阳从事飞机设计,但那时候国家各方面的条件都欠缺,工厂都转行生产冰激凌机了,他设计飞机的梦想只能锁进抽屉里。从小受父亲的影响,耳濡目染,苗青也爱上了飞机,长大后立志要替父亲完成设计飞机的梦想,因此上大学也选择了飞机制造专业。她怀揣着“一个人的计划”,毕业后踏着父亲的足迹再次北上东北,在十年的奋斗中,她一步一个脚印,先是在无人机领域闯出一片天地,接着由她领衔设计的隐形超声速飞机G31成功飞上了蓝天。正当人们欢庆胜利的时刻,又有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设计制造大型多用途远程运输机MG-22的任务正式下达了,期待着他们去创造更大的辉煌。这是一个两代人接力追逐飞机梦的故事,这个故事真实反映了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国运演变。老藤在书写历史真实时还特别感悟到,国运与个人命运密不可分。因此他在写到父亲为什么一生都执着于制造飞机时,他会让父亲怀着这样一种清醒的意识:“一个在地上爬行的国家一定难逃弱国命运。”也就是说,父亲制造飞机的梦想也是他企盼国家强大的梦想。父亲的遭遇同时也说明,当国家实力贫弱时,一个人即使怀着造飞机的梦想也无法实现。父亲感叹自己没有遇上好时机,“没有风,再美丽的风筝也飞不上天”。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像江峰、高兰等飞机制造专业的高才生为什么毕业后纷纷选择了房地产、公务员等职业。当然,我们也就会更加敬佩苗青的选择,即使在前景依旧迷茫的情景下,她仍义无反顾地要做一名“逆行者”,去追寻自己的飞天梦想。

《北爱》涉及的是一个高新、尖端科技事业题材,老藤完全是以正面出击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题材的,因此我们在阅读时,会有很多专业的知识甚至是当前最前沿的科技知识映入眼帘。老藤这样做是要冒很大的艺术风险的,因为正面和直接书写科技和专业的知识,是要以牺牲文学性和可读性为代价的。但是,这个艺术风险又是非常值得冒的,因为通过小说将最新的科技知识传递给读者,以最准确的信息来加强小说的现实感,这不是一般的小说能够做到的事情。老藤仿佛有着鱼与熊掌都要得到的信心。他也真的做到了鱼与熊掌兼得呢!他采取的方式便是让科学与艺术联袂出演。因此在这部以高端科技为题材的小说中,他加进了大量的艺术元素。首先,小说中专门设置了一个重要人物——大仙。他是一位画家,精通中外哲学,在社会上广交朋友。大仙以最大的热情帮助苗青实现制造飞机的梦想。每一年,大仙都要送给苗青一幅画,这是老藤构思中的精巧一笔,他让这些画的意境都能暗喻着苗青每一年的处境、情感和遭遇。所以每幅画的标题也就成了每一章的标题,如第一章“壬辰·逆行者”,即是指壬辰这一年,苗青就像一位逆行者一样毅然北上去东北追寻自己的梦想了。当苗青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收到了大仙送给她的画,这幅画署名《逆行者》,画面是一个穿着红色风衣女子的背影,女子面对着白雪覆盖的山峦,天空的云朵上还有两块虚化的灰色,苗青感觉这两块灰色仿佛是飞机的身影,红色风衣女子就像是要奔飞机而去的。苗青便是在这幅画的激励下更坚定了去东北的决心。因为大仙的参与,科学和艺术从此就接上了头。有时候,苗青就从大仙的绘画中获得了灵感。比如苗青的“青峰一号”方案仍有不完善的地方,该怎么修改她拿不定主意,便来到大仙的画室,正在作画的大仙对她说:“我是这幅画的作者,但画笔、画布和油彩,都不是我生产的,它们只是为我所用而已。”大仙的话一下子启发了苗青,于是她在“青峰一号”方案上走出了一条“借船出海、借梯登高”的路子来。老藤大胆地将科学与艺术打通来写,让我们感觉到科学与艺术从本质上说都遵循着同一个——道,当然这样一个涉及哲学的终极话题并不是小说要表现的主题。

科学与艺术的汇合尤其体现在一群朋友的志同道合上。小说中有一个朋友群体,这是大仙特意为苗青组织起来的,他将自己的几个好友介绍给苗青,有著名航电专家白院士,有某集团的董事长宋理,有从事绿色环保产业的文剑,他们不定期地相聚,大家贡献出各自的智慧和思想,在交流中迸出新的火花;大家也沉浸在艺术的欣赏之中,让艺术洗涤了灵魂。这是一个汇合着科学与艺术双重效应的群体,苗青的很多难题在这里找到了答案,苗青遇到心理困惑也在这里得到精神的抚慰,苗青执着的献身精神和仰慕高尚的情感也在这里被呵护得更加锃亮。老藤所设计的这个朋友群体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它让小说的情节变得色彩缤纷、风生水起,它也让小说主题由单一性变为多重性和复杂性,让人们在阅读中可以获得多方面的启迪。

总之,《北爱》是一部科学与艺术珠联璧合的佳作,也是“东北文学”的全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