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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寓言、想象神话和美的创造 ——序李门《神秘逝者的诤言》
来源:文艺报 | 李一鸣  2023年04月06日09:23

有谁还认为科幻文学就是纯粹展示科学浪漫幻想、叙写科学奇迹的文学体式么?

事实上,目前公认的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玛丽·雪莱夫人于1818年创作的《弗兰肯斯坦》,就不是一部单纯描绘科学幻想的作品。其蕴含的对于科学与伦理、人性与理性关系的思考,乃是它的黄金内核,也是这部名作符采彪炳、晖丽灼烁之所在。

科幻小说的诞生与19世纪人类进入以科学技术革命为主导的时代密切相关。英国工业革命的兴起和达尔文进化论的提出,开创了科幻小说的滥觞。20世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等现代科学技术与理论的问世,带来了科幻小说的勃发;核裂变、宇宙航行、电子计算机等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加速了科幻小说的繁荣。新世纪以来,航天科技、量子力学、人工智能、5G通信、生物基因、区块链等尖端技术的蓬勃发展,更为科幻小说开辟了无限空间。

当下对于科幻小说,有“硬”“软”两分。所谓硬科幻,就是以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等“硬科学”(自然科学)为基础,以科技或科学猜想推动情节进展的科幻作品,软科幻则是情节和题材聚焦于“软科学”(人文科学)的科幻小说。实际上,优秀科幻文学作品大多兼具“硬”与“软”两种要素,难以严格以两分法区分。以科学元素助推科学幻想,以科学的可信性、科幻的预言性赋能科技与社会发展,是优秀科幻小说的共同特征。

2015年,凭借《三体》获得第73届世界科幻小说大会雨果奖的刘慈欣曾断言,历史上很多大国的崛起都伴随一种大规模的“科幻事件”,也就是把超现实的科幻想象变为现实活动。可见科幻的意义远远超越了文学范畴,它深刻影响了人类社会的思维方式和现实生活。

李门曾出版长篇小说《情荡红尘》《有情无情》、“聊斋”体小说《幽都志异》、纪实文学《椰林下的足迹》《椰林轻轻述说》《足音》等多部作品。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以80岁高龄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神秘逝者的诤言》,体现出了似乎“80后”才有的澎湃激荡、逸兴飞扬,为人们描绘了一个神奇独特的艺术世界,引领读者抵达惯常生活中难以想象和抵达的世界。其所呈现的深厚饱满的哲学蕴涵、奇异诡谲的宏大想象、卓绝群伦的美学创造,给读者带来了“震惊体验”,为当代科幻小说写作创设了新高度新境界。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说,“小说就是形象化了的哲学”。哲学是什么?在中国当代哲学家冯友兰看来,哲学就是宇宙论、人生论、方法论。哲学是对终极问题的思考,关乎宇宙,关乎人生,关乎人文。宇宙何其大也,从时间上讲无始无终,从空间上看无边无际。2015年9月14日,美国科学家探测到后来被命名为GW150914的引力波,此次引力波是由两个黑洞合并引发,经13亿光年的漫长传播,最终抵达地球。1光年大约9.5万亿公里,普通民航飞过1光年的距离需要120万年。13亿光年何其遥远!《神秘逝者的诤言》借小说中人物塔娥之口,极言宇宙时空之广袤无际:“你们所在的银河系,是宇宙中这几千亿个星系中的一个,而太阳系则是银河系中的一个小星系。”“大约50亿年前,银河系发生了一次超新星大爆炸,太阳诞生了!又过了大约6亿年,围绕着太阳转动的地球等几大行星诞生了!再接着便是地球生命、地球生物的相继诞生,这个过程大约经历了12亿年左右。”以此哲学视野俯瞰地球、回望人类,眼光自会不同。这也正如柏拉图在其哲学名著《斐多》中的奇妙设想:大地上的空气实际上也是一种海洋,我们在空气的底部,就像鱼在海底一样。在空气上面还有更高的世界,那个世界上的人看我们,就像我们看鱼一样。其中的哲学蕴涵,何尝不是“科幻”语境所反射的宇宙观、世界观?

《神秘逝者的诤言》不仅探索人类与宇宙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充满对人类处境和未来命运的观照,其核心理念是孜孜求索事关人类的大问题:“人类要追求的是怎样的未来?”“人类社会应是怎样的社会?”小说提供了一个与已知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个幻想世界,进而重新打量这个已知的世界。小说塑造了科学和社会发展均达极顶的香登人、与香登人形体相同的太阳人以及残暴、好斗、贪婪、恃强凌弱、掌控了太阳人的龟当人。如何拯救太阳人?怎么斩断龟当人强加在太阳人身上的桎梏?龟当、地球、香登三个星体之间合纵连横、风云变幻,香登人、龟当人和太阳人各自依仗所拥有的“绝杀”“旋风狡毒”“古代兵法和孔孟学说”等绝招,演出了波诡云谲、扑朔迷离的争斗故事。最终香登人与地球人中的佼佼者合作,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小说展示的是一个幻想世界,是一场基于现实人类危机和人性忧患的思想试验,面对人类在矛盾枷锁中的呻吟,把科幻作为一种方法,以对过去和未来的想象打破枷锁、改变现实,探索“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亘古不变的人类命题,把美好未来展示给人们,指向的是追求和平、共享共赢、命运共体、制止战争的人类良知和伦理秩序,体现了寓言化哲学的品质。

科幻小说的核心竞争力是科幻想象力。就如美国文化批评家莱斯利·菲德勒所说,科幻小说是启示的梦想,是超越或改变人类的神话。科幻小说天然具有“科学”和“幻想”的内质,“科学”面向的是科学知识尤其是前沿甚至未解的科学理论,“幻想”注重的是场景的奇幻性和技术的陌生化。缺乏“科学”的幻想是胡思乱想、怪力乱神,失却“幻想”的科幻是科学论文、科普作品。日本学者武田雅哉与林久之关于科幻小说是“一种充满着假装是科学性或科学的‘惊险感’而令人感到陶醉的故事类型”的论述,庶几契合科幻小说的本质属性。

《神秘逝者的诤言》中的故事既是当今现实世界的一个缩影,也是梦幻理想、神话世界的一种展示。作者将科幻元素天衣无缝地融入到作品立意、人物塑造、情节设置、细节刻画之中,万变巨型飞船、“飞鹰”等各类探索宇宙的飞行航器,“宇宙真视图”、星际导航仪、“时空翘曲推进器”、“星际语言译音器”等诸类穿越驾驭时空的航天工具,供餐器、“救难神器”、“神鼠”穿地机等神奇物体,无不微妙在智、触类而长、玄同阴阳、巧夺造化。

且看小说中参观“香登生育基地”一节,细致描绘了培育增智幼童的奇幻过程:“一名幼童仰卧在一台摇篮似的小床上,一动不动,似已进入沉睡状态。当幼童身体被放大后,那幼童的全身影像立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纵横交错的大小血管,如一道道红色的河水或溪流,清晰地显露了出来。红色的血液,正在或直或弯或粗或细的管内汩汩地奔涌着、流淌着——似江河中的湍流一般;巨拳般大小的一枚红色心脏,正在怦怦地跳动,那声音如擂鼓般震响。一只爬虫状的东西伸出两只细爪,将一小片虽已放大却仍比芝麻还小的薄片擒住,像一叶小舟沿着这血液江河顺流而去,流经若干河弯和迂折水道后,这小舟终于驶入了脑部,驶进了微血管,在脑中的一个部位停下,细爪轻压几下,那枚微小薄片便稳稳地固定了。然后,那只运载薄片的爬虫折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这条汹涌奔腾的红色江河逆流而返……如此微小的薄片,仅有发丝的千分之一,可它却有着大海般的内涵。语言、文字、数学、天文、地理以及有关香登、香登人、‘生灵之父’的初级信息,几乎全在其中而无所不包啊。当这名幼童在睡梦中香甜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后,当这枚微小薄片在脑细胞内与记忆图谱融为一体的那一刻,嗨,这名儿童第一阶段的教育就大功告成了!”这种建立在科学前沿思索基础上的幻想呈现,不仅触及了人类集体梦想的神经中枢,而且极大解放了人类机体中深藏的幻想基因,在读者心灵中产生巨大震撼力与惊奇感,流动出技术物化之美、幻化想象之美。

科幻文学不仅包含“科学”和“幻想”,而且须臾不可舍去的另一重要元素是“文学”,离开文学性的“科幻”是难以想象的。

李门对此有着独立的思考:“科幻小说究竟应该以科幻元素为主还是以小说元素为主?或者科幻元素与小说元素同等并列?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千人有千人的看法。我个人的想法是,顾名思义,科幻小说即‘科幻的小说’。也就是说,科幻小说也是小说,它应该具有小说的特质,它被称为‘科幻小说’,只不过因为它是具有科幻元素的小说而已。”可谓一语中的。

“立意是小说的灵魂,人物是小说的主体,情节是小说的骨架,细节是小说的生命,语言是小说的风采。”这是李门科幻美学的“知”与“言”,也是他创新创造的“工”与“行”。《神秘逝者的诤言》堪称一部具有精妙文学性的科幻小说,无论其结构之美、叙事之魅、语言之变,还是人物塑造、意象凝造、氛围营造,都令人叹为观止。

以人物塑造论,小说对于欧阳哲、姚仁礼、陈东方、塔娥、塔翎、山本野觉、加布里尔、贾志飞、阮明俊等十数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既呈现鲜明的肖像特征,又呈现不同的神态特点;既注重动作刻画,又注重心理描写;既有环境衬托,又不辞细节描画,亦不乏跌宕起伏情节的铺设。人物形象可谓有血有肉、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以语言和叙事论,小说更显出作者驾驭语言、从容叙事的非凡功力。在描述万变巨型飞船进入黑洞的情形时,作者妙笔生花,挥洒自如:“此刻的万变巨型飞船,已嬗变为一个小小的球体,浑圆的,灰色的,酷似一颗小钢球。混迹在一片朣朦混沌之中的它,一边猛烈地翻滚,一边朝着无底深渊飞速地坠落,坠落,坠落……这情景恰如一粒被龙卷风卷上高空的坚果,一忽儿被旋流卷入风涡中心,让发狂的风牙磕碰、揉搓与撕咬,但因坚壳庇护,当龙卷风发泄殆尽时,它所触及的树木、房舍、船只、车辆等等一切已被一一摧毁,而这粒坚果却完好无损;亦如一台巨型搅拌机,当接通电源后,即飞速地旋转起来。它产生的力量无坚不摧,无论多么坚硬的沙子、铁片、木屑,都会被它的利牙与旋转之力撕得粉碎。但其中一粒圆圆的、如芝麻般大小的小钢球,却安然无恙。断电之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仍是那粒完好无损的小东西……”“它一直在旋风式地加速坠落。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那小小的钢球也越来越小,直至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片朦胧中的混浊与致密,以及绞动、翻卷、摩擦、挤压和超强力的碰撞。而那粒小钢球,并未永远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时而隐没,时而再现。但无论何时,看起来它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广袤沙漠中的一粒沙子——这粒沙子,无论暴风将它吹到哪里,也无论它撞上什么,但它始终存在于沙滩之中,当风平浪静而日光普照时,它依然存在于那里,依然露出闪闪发光的身影。”这段描绘有形有声,有动有静,有虚有实,有色有体,可闻可睹,美轮美奂,真是形神俱备、联翩新奇、出神入化、瑰丽奇绝;其句子或长或短,或骈或散,或雅或俗,或急或缓,既有文言文的典雅凝练,又有白话文的清丽流畅,可谓元气淋漓,动态万千。至于白描、夸张、比喻、拟人、对偶、排比、渲染、层递等艺术手法的运用,更是炉火纯青,穷尽修辞,达到随心所欲、妙不可言之境地。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言,或才是面对《神秘逝者的诤言》这一美的创造最好的序言?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