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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鸣《在路上》:文化品格、诗性文风与心灵栖居
来源:《时代文学》 | 王泽龙  2023年03月27日09:20

2022年8月,李一鸣散文集《在路上》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散文自选集是一部属于他的文化随笔、心灵史诗与生命自传。《在路上》叙写的“那些人”“那些年”“那些地”“那些事”之间涌动的,是作者与古人古迹灵魂对话、与今人今事意趣挚交、与成长岁月蹉跎感慨的纯真之心。《在路上》体现了“穿越历史的文化品格”“纯真肆意的诗性文风”与“心灵栖居的精神向度”。

穿越历史的文化品格

李一鸣自述他的散文集《在路上》贯穿着三条线索,“成长线”“社会线”“文化线”。当我们穿越其“三线”交融的“林中路”时,层层点染的文化思索与知识气象是其散文格调的基底所在。对于承载其心物交流功能的散文载体,李一鸣具有清晰的文体自觉意识——他追求“内在于生命的主体能动性”“个性的真实的心灵呈现”。李一鸣这部散文集植根于作者留意生活、体悟文化的真诚心路上。历史尘封与现世掩映的文化,终究会因炽热心灵的体验而流动不息,从此角度视之,《在路上》具有“鲜活”的文化品格。

在该书中,作者“观山则情满于山”。当他游览“济南北,历城界,黄河南”的奇崛之山“华不注”时,回味其“简约之丰腴、至简之尽境”的文化气息,引得郦道元、李太白、赵孟頫、孔孚等古今骚客为之倾注,“忠文化”“孝传说”为之氤氲,也令他的心中“正扬起一场大雪,雪中的华不注,苍然盛放”。当他行至“远在湘黔边地的铜仁万山”时,探询其朱砂资源使之在旧时代成为“统治者的攫财之地,冒险家的夺宝乐园”,在五星红旗时代成为“爱国汞”。当最终能量耗尽时,他向它祈祷:“对不起,万山!/祝福你,万山!”作者览景则意溢于景。当他历览杭州畔与苏州园后,愈念无锡“自然山林中的大景致”。尽管“城当然不复当年的城池”,“惟余满树摇苍翠,芳菲早已逐逝波”,但“黄埠墩”夫差、康熙、乾隆“三帝”、春申君和文天祥“两相”、海瑞“一青天”的文化故迹仍令作者心绪激荡。当他夜宿淮安、聆听河水、品鉴美食,借此遥想淮安昔年民俗气息时,枚乘的辞赋《七发》、杨万里的《登楚州城望淮河》,尤其最见品性的李白的《淮阴书怀寄王宋城》,都触动着作者“淡烟斜日使人愁”之思绪。作者体物则际会于物。他对邻家豢养的一只“弱势”的鸽子产生怜悯之情,当其被主人投放到千里之外时,作者对此鸽牵挂不已,直至一日“她正伸展着翅膀疲惫地卧在圆窗上,咕咕叫着望着我,那圆圆的眼睛透射出温暖的光芒”,彼此闪烁着人与动物的脉脉温情。宁津斗蟋之风,牵引着作者“在历史中,在现实里”探微“一只小虫,跳动在宁津的大地上”的传奇故事。尤其蒲松龄的《促织》,更让其在“征虫、觅虫、卜虫、失虫、斗虫、献虫、评虫”中际会“岁征民间”的苦难文化且为之“扼腕叹息”。历数酒与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文学际遇,让作者得以在“酒”文化的濡染中,切身感受“夫人,拿酒来”五字所寄寓的生活惬意。观山、览景、体物,变中不变的是李一鸣对世相风景背后文化意味的细腻打捞,这也是他的散文在当下流于浅表化、浮躁化的时代语境中的宝贵之处。

此外,李一鸣散文文化品格的彰显,更多是在与“人”的交往中形成的。作者怀古则神往于古。在北京“这座巨大的城池”中,作者感念着一百六十多年前那位“英俊而青涩的少年王懿荣从烟台来到京城”的文化遗迹:王懿荣“似乎生不逢时”,屡次科举不第后一朝入翰林,又惊逢甲午大战,他“舍生忘死,连上奏折,直言相谏”,壮志难酬。落寞之际却于“龙骨”中发现甲骨文,此刻“一片甲骨,惊天地,耀古今”的他,终在联军侵华炮火中葬身井底。时光流转,一同于烟台打拼的“我”驻足北京,只剩下“不见了院落。不见了水井”的无奈感慨。在李白、韩愈、柳宗元遭贬抑而“怎不慌张荒凉”之际,作者遥念苏东坡“似乎散淡得多,潇洒得多”,其“放逸外表难掩超迈情怀”。如苏轼自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作者对此敬称道:“遭贬之旅,竟标举为一生事功”,“真有你的,东坡先生。”苏轼“士的风骨”使他对待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对待“贬迁”如“归隐”,“这颗伟大的心灵,认清了人生本质,却依然热爱着生活。”作者念今则挚交于今。于师长,作者怀念恩师王鸣亮。其师“深得中国古典散文之味,同时又领会西方散文之趣。行文中,儒家的入世哲学有之,老庄的遗世独立有之”,更难得的是他“关心民生,常常为弱者洒一把清泪;自得其乐,于惊雷闪电里品无声之趣”的学人情怀。于同侪,作者追忆少时同学树冉与“我”的友谊与青春史,感念“生命中总有这样的好朋友,他并不时时在你身边,却时时用心灵陪伴”;于挂职村第一书记的同事,作者感触道:“这个年轻人,这个沉思的人、行动的人、书写的人。/他把一生中的二十四个月写进书中。/他把对世道人心的认知写进书中。/他把乡村中国写进书中。/他,也成为一部书。”这也是作者穿越历史、关怀现实的真实呈现。

李一鸣散文的智性色彩与文化考索,为他的散文集《在路上》增添了知识理性的文化厚度。但他是用生命体验的热度激活文化、历史意蕴的,这便使这部散文集既有理性深邃的文化底蕴,又兼具鲜活生命感性的文化品格。

纯真肆意的诗性文风

散文集的文学魅力终究要在语言本体的表达中落实。纵观《在路上》的语言笔法,其简练凝快、智性洒脱的文风之上,显现出鲜明的诗性意趣。具体而言,该散文集整体表露出“散文诗”的诗性品质,特别是叙述结构的诗性呈现可圈可点。

恋爱、婚姻、生子,这是人生旅程中承前启后的情感与思想节点。作者亦以生动形象的诗语再现了这段充满温馨、甜蜜、幸福的个人情感史。他以“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的诗意创造性,回忆领取结婚证的那天,诗意盎然地称:“那天的天为我们而朗晴,那天的云为我们而轻松,那天的阳光因我们而哗笑,那天的风因我们而温柔,那天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心情!”“我们跑上大街,我们看到高大建筑物上的玻璃光闪成一片。绿灯。绿灯。绿灯。一双双惊奇欢笑的眼睛。眼睛。眼睛。眼睛。”这寄寓着自由体诗擅长的语言张力,特别是复沓的“绿灯”“眼睛”等诗眼,将诗句内部的情感张力推向高潮,有效地构成“凝视”美学的诗意境界。在历经生子、取名、送子上学等时光流逝后,他将诗绪汇聚到见证岁月的小小“理发馆”。“这条路,我们走过。/背着儿子,我们走过。/牵着儿子的小手,我们走过。/挽着儿子的脖子,我们走过。/搂着儿子的肩膀,我们走过。/这次儿子又将远行,未名湖的水在远方期待着他的身影。”寥寥数行诗语,勾勒出“这条路”上,由“我们”到有了“儿子”,再到与“儿子”间“牵着”“挽着”“搂着”等动态演变,这里面凝聚着爱情、亲情等情感的诗意哲理。可知,《在路上》丰富的诗语创作与李一鸣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是他生命情感的辑录。

李一鸣曾就散文的“审美诗学”谈起:“优秀的散文创作,绝不拒绝散文创作手法上的多元创造。中国当代散文,不仅在精神上超越了既往的散文创作,而且在文体的语言表达、结构营造、叙述选择等各方面都实现创造性发展。”这也显见地投注到他的散文创作中。特别是对于语言笔法的有意经营,使他的《在路上》呈现出“散文诗”的诗性文风。比如《岂止一个四季》除去前述直接、有形的诗歌语言创作外,整体散文结构中的“四季”变换与恋爱史,寄托于“我”与“你”、“自然”与“情感”的诗意流动与抒情散文体式。春季,二人因文际会,其后“我们去踏青”“我们去林中漫步”“我们去放风筝”,这“前世的/缘”,就此生根发芽;夏季,“我们去远足”“山风里,我们相拥着旋转”,这彼此的爱与依靠,就此枝繁叶茂;秋季,“我们在彼此身上发现了自己,肯定了自己”,这“调动所有感觉”的依恋,就此融为一体;冬季,“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在这里,我们安全;在这里,我们还原”,就此“我们驶向远方”。标题中的“岂止一个四季”,则将该文的诗意与抒情面向未来敞开。再如《遇见》也总体显现出“散文诗”的诗性结构。从该文的章节布列来看,第一、三、六章叙述“我”的人生轨迹与文化求索之旅,第二、四、五章再现王懿荣的生命轨迹与文化品格之线。可以说,此文章节间叙述内容及节奏的对仗、跳跃、变换,使其整体获得诗性意蕴的文体结构。再进一步从其诗性内涵来看,该文第一章尾部在北京城形形色色的“反光”中,以诗语诘问道:“他从哪里来?/他到哪里去?”由是第二章再现王懿荣坎坷科举路与艰难及第的历程。第三章转述“我”挺进烟台创业的经历,以及“我”的“民族、国家和人民”情怀。第四、五章再度折回“入翰林”的王懿荣,不畏压力为“民族、国家和人民”呐喊,并在“龙骨”中发现甲骨文的创举,最终在联军侵华压迫下投井自尽。第六章复归现代,“我”向故井的遗迹处遐思:“王懿荣,你归去时五十五岁。/今天,五十五岁的我,来找回你。/吾之止水,又在哪里?”这里面有着李一鸣的人生经历、主体人格、情感寄托等与古人王懿荣的多重“遇见”。这种跨越历史时空的精神认同,是一种精神与文化的诗性“遇见”,最终助力其散文诗体式中诗性文风的实现。

总之,李一鸣散文中纯真肆意的诗性文风,从根本上看,与他在内心深处诗意地体悟生活、纯真地写就文章的天性牢不可分。

心灵栖居的精神向度

海德格尔曾诗意地剖析荷尔德林的著名诗句“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认为“惟在一味劳累的区域内,人才力求‘劳绩’。人在那里为自己争取到丰富的‘劳绩’。但同时,人也得以在此区域内,从此区域而来,通过此区域,去仰望天空。这种仰望向上直抵天空,而根基还留在大地上。这种仰望贯通天空与大地之间”。这段话解释了何为“劳绩”中沟通“大地”与“天空”的心灵栖居,也很贴合地反映了李一鸣的“劳绩”生命经历与散文情感空间。他的散文集突出讲述了其在“劳绩”中锻炼生命根性,在文化故乡“向下”扎根大地,在文学世界“向上”仰望天空,实现心灵栖居的三重情感向度。

李一鸣散文集透露出心灵栖居的情感气息,这与作者的生命根性与成长轨迹密不可分。自少年始,“我”为了求学便要于早晨四五点钟穿越坟地,事实上,“我也是走在祖辈父辈曾经走过的路上”,而这“一条路,叠合了几辈人多少脚印”。在这片故土上,少时远在东北煤矿辛勤工作的父亲,为积攒工分倔强劳作的母亲,与我一道在泥淖中挣扎运送推车的哥哥,都给予了“我”体验“劳绩”的成长经历与心灵感知。尽管生存实艰,但作者与其家人仍在不屈的灵魂滋养下,不断与“劳绩”搏斗。“我”考入大学,哥哥创办了几家公司,妹妹注册“大宇厨业”公司,“我”对此感慨道:“道路就是生活。在路上,成为人们的生活方式。其中有愉悦,也有苦楚,有顺境,也有逆境,有平静,也有意外。”无论是送高考完的儿子到北大上学,“我”作为父亲的不舍与祝福,还是浙江出差之际,“我”遭逢母亲离世“那刻骨铭心的创伤”,“我”的情绪涌动始终没有脱离理性意识,这一切当然也离不开少时起“劳绩”体验对“我”坚强的生命根性的锤炼。进京六年,作者即使在上班途中吃尽“苦头”,亦淡淡侃言:“也只有在地铁里才知道弹性的力量。”回顾李一鸣“在路上”走过的沟沟坎坎,他还是坦言“这沸腾的生活,这人生的真味,时时感动着我”,“在路上,为了郑重的安排,为了交心的托付,为了期待的眼神,为了安身立命的职业和拿生命热爱的事业,一次次,我踏上征途”,“是啊,滴滴汗水、泪水、血水,滋养了信念,浇灌着生命,也成长着身心。前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我迈动双腿,不惧日夜兼程。”这是作者生命根性的生动体现:自小于苦难磨砺中成长的经历告诉他,他将以扎根“大地”的韧性,不断向之汲取养料。

鲁北是李一鸣的故乡,也是他无论走向何方,始终精神“向下”扎根的文化土壤。鲁北塑造、影响着他的文化心理。他的散文集也集中笔墨勾勒他的鲁北乡。如游子李一鸣归乡后,“我独自漫步田野,陶醉于这无边的宁静”,“陡然,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这多声部的音响,是故乡记忆的回声。其间有“唢呐的乐曲”“婉转的吕剧腔”,甚至和着“骂声、哭声、笑声、呼唤声、长啸叹息声,马叫狗吠唢呐声,所有的一切终合为一体,滚滚升腾起来,在这博大清凉的黄昏里,氤氲成一片温柔的声音”。这鲁北乡也是传统文化浓郁的地方,因袭的压力仍旧规训着他。以“磕头”习俗为例,当年愈花甲的父亲下跪磕头时,“我”意识到,“朦胧中,桑爷的黑影愈显高大,眼中的绿光依然射来”,无奈地“颓然跪下”。但在李一鸣笔下,鲁北主要是他心灵栖居的温情居所。鲁北乡的文化流脉,乃是他情之所寄。

作者曾回忆与我讨论其博士学位论文期间的一段“静谧”体验,然而这段体验所搅扰起来的,并不是阳春白雪的学术世界,而是“朦胧迷离起来”的文化故乡“鲁北”。“恍惚中,我似乎又坐回故乡老屋的灶台旁,聆听来自街上的杂声”,从“睡意蒙眬中,生产队的钟声就敲破早晨的浓雾”,到“中午的时候,随着许多大门‘咣当咣当’的关门声,街上传来空空的砸击牛骨头的声音”,再到“黄昏的红光照透村头,西湾旁的树像着了火,旁边的碾坊边,瞎子师徒拉的二胡悠扬的曲子声就升起来”,终至“躺在土炕上,紧紧抓着被子,瞪着暗黑的屋梁,听着妈妈一声又一声的叹息”,由是“北中国的乡村,沉浸在浩浩的呼吸中”。这来自20世纪70年代,李一鸣少年时期的“鲁北”乡村一日记,是他在思忖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召唤出来的心灵图景。面对学理化的学位论文,他的心灵深处却栖居着“北中国乡村”俗常的文化气息,这种集苦难、韧性、自然、庸常等于一体的民间文化力量,成为他仰望文学天空,根基留在大地的心灵家园。

究其根本,李一鸣是文学旅人。他的情感向度仰望着文学的“天空”。他的散文集《在路上》以真诚的语言,显现出“鲁院”之于他文学逐梦的重要影响。作者回忆“鲁十八”这个园子,“这个在许多人的作品中被写、被记、被怀恋的地方”,“每天被激越、不能忘怀的是这园中的人和事。”“鲁院,鲁园,更像一个故事,成为多少人的梦中往事”,“鲁院叙事,则成为铭刻当代文学史的行迹。”继而他用诗语歌咏道:“我们所处的世界,本是事实世界和价值世界。/存在与意义,物质性与精神性,才构成世界的全部。/如若没有价值,生存之核桃只是一个空壳(尼采语)。/如若没有精神,世界又何似茫茫沙漠?/幸亏有文学,这世界不只是物质。/幸亏有文学,人类的存在有了意义。/幸亏有鲁院,这永在的园子。/鲁十八,/一个月,/一辈子。”神圣的“鲁十八”,召唤了作者心中对文学与精神鸿鹄的孜孜追求。细究“鲁院”,其无疑是作者心灵深处“永不消逝的‘情结’”,“意味着单纯、纯粹、青春、美好,意味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文学栖居的远方”。在李一鸣看来,“鲁院”之美,“美在品位”“美在享受”“美在进向”,在这里“读书写作,成为他们的生存方式、生活追求、生命状态”。不过,“鲁院”之于李一鸣的文学仰望,并非纯粹精神层面的吸引与追求,更实际地指导着他逐梦文学。在“鲁院”的论坛上,作者品鉴出“一曰礼敬经典”“二曰追踪先锋”“三曰贴紧当代”等具体文学法则。显然,“鲁院”凝结着李一鸣“仰望”文学天空的精神动力,贯通着他在文学“天空”与情感“大地”之间穿行。

李一鸣从物质苦难的“鲁北”乡走来,充满文化品格、诗性意趣、生命韧性与精神追求的他,始终以温情、细腻、求索的视角,留意着与自身息息相关的成长经历、社会交往、文化天地。他是一位文化人生的旅者,《在路上》是李一鸣个人的自传史,也是作者扎根大地与仰望天空的一面心灵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