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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3期|胡竹峰:散发弄(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3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3年03月28日08:35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中国文章》《民国的腔调》《空杯集》《墨团花册》《茶饭引》《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红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桐庐,一道好汤,鱼汤。盆深如海,轻灵的汤,鱼仿佛还是鲜活的,疑心它会跳出窗外,一个转身,遁入夜色中,游回富春江的一湾清流。午饭的杂鱼锅鲜美,汤白似乳,晶莹光润,浓而不腻。晚餐的炒鳜鱼片越发鲜美,色、香、味三绝。是清人《调鼎集》中推崇的做法,以薄为贵。鱼片滑嫩爽口,洁白如玉,宛似初雪覆苍苔,淡雅之至。

《调鼎集》十年前就读过,菜式偶有沿袭前人处,多是一家之言,厨下技法胜过袁枚一筹,辞章却远不及《随园食单》灿烂,好在行文雅洁。作者姓名不存,据说是扬州盐商童岳荐。《扬州画舫录》中零星记有其人,说他善谋划,巧发奇中,精于盐业。或许亦老饕也,有美食癖,方才如此知味。

鳜鱼清炖也好,鱼汤软滑如融雪,料酒祛其腥而益其鲜,真是绝配。尺长的鱼,像八大山人当年画过的那一尾。鳜鱼入画,八大山人的鳜鱼有余味,看着看着,鱼突然变成罗汉。青年时看八大山人画鱼,以为怪,少见多怪。现在看八大山人画鱼,觉得呆,非木鸡之呆,而是醉鱼之呆。乡下农人在鱼塘撒下酒糟,鱼吃了,体态醺醺然似是不谙水性。

鳜鱼厚皮紧肉,黄身有驳驳黑斑,恍如秋天桂花黄的暗影,有人索性称它花鲫鱼。鳜鱼或作桂鱼、桂花鱼,为讨口彩,也说是贵鱼。不过鳜鱼向来售价甚昂,古人赞其为龙肉为水豚。鳜鱼刺少,属蒜瓣肉,细嫩鲜美。夏天好钻在石缝里,像牛羊有肚能嚼,能吃小鱼。最著名的是翘嘴鳜,嘴像个大铁钩子似的翘起。李时珍说古时有仙人常食鳜鱼,鳜鱼不能屈曲,硬挺如僵,如蹶也,故称鳜鱼。宋人罗愿《尔雅翼》说此鱼重情义,倘或渔夫钓到一尾雄鳜,雌鱼在旁,定会舍身相救,一根铁钩能牵起好几条鱼。旧年的鱼古风如此,如此重义轻生。古人作有忠义传,赞叹它重义轻生,亡躯殉节,劲松方操,严霜比烈。

鳜鱼是美馔,四时皆有,诗人说三月最为肥美,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实在秋日也好,稻谷黄了,桂花开得满满一树,鳜鱼又肥又壮。鱼首重在鲜,其次则是肥,鲜肥相兼,可烹可煮,无不可适口。三月鱼大多只一鲜可取,宜清煮作汤;秋日鱼,又肥又鲜,做法不拘,煮之、煎之、蒸之、炒之俱可,风味沛然。

口腹大美,大美无言。江鲜、海鲜、河鲜、湖鲜、塘鲜、渠鲜、溪鲜、池鲜,八鲜过海,各有神通。鲜物之美,丰腴又婉曲,有祥和气象。富春江鱼多,据说品类百十种,昔有食鱼月令:正月鲈鱼、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

我乡多水,河流密布,鱼是日常口食,鲫鱼、草鱼、鲢鱼、青鱼最多,用来红烧,各有风味。鲫鱼性属土,泥水里自在游弋,能补胃,乡下妇人生产后用它炖汤,以充发物。草鱼、鲢鱼易活,肥大之极,我见过身长近扁担的鱼,农人腌成咸鱼,晴天晒一下,冒着油光。鲈鱼两侧背缘常有黑色斑点,穿了一件花衣裳,又称为花鲈。其肉新嫩,适合清蒸或者炖汤。刀鱼体薄如刀,所谓篾刀鱼也。细鳞白色,刺细软,为春馔中高品。在江南吃过几次鲃鱼,其鱼大腹小口近乎河豚,体侧扁略呈圆筒形,体长三寸左右,手掌大小,细鳞、花背、白肚,肚身有小刺,身体涨大如球。鲥鱼我没吃过,古人说去肠、拭血水即可用,切切不去鳞,其鲜味全在鱼鳞上。据说鲥鱼天性爱鳞,一旦沾上渔网,即帖然不动,护其鳞也。起水易死,性情急躁。江南人喜欢白鱼,吃过几次,清蒸两三斤重的鱼,看相颇佳,味道有些寡淡。松花江的白鱼最好,为塞外鱼鲜上品,异常肥美,大者有二三十斤,脊背有油。朋友说熏白鱼有大味,用酱油、料酒浸泡,油炸后再熏,樟木或松木熏更有一种清逸的风味。

酒以陈年最美,鱼要吃新。鱼之至味在鲜,鲜如空虚无人之境,隔夜死鱼,就多了僵气,失了本来滋味。蒸炒烧煎酿炸不谈,炖煮最重水,清冽的泉水最好,水不可多,水多则鱼淡;水不可少,适时添水容易冲淡鲜味。

鱼多生得脱俗出尘,哪怕深海的鱼,头面虽与江河湖泊不同,也有出尘气。那个背阔不知几千里,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亦是北冥之鱼幻化而成。鱼在水中,飞鸟一般自在。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人弃熊掌而取鱼,实在是向往那一份清逸自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人愿取熊掌而弃鱼,先民以熊为神为祥瑞为尊贵。传说禹治水时曾化为熊。其父鲧也曾化为熊,腹中生出禹。熊在远古时候,有帝王寓意。高古青铜器里有熊足鼎,可为炊煮或盛食。敛口,鼓腹,下有三熊足。熊头部两眼圆睁,张口吐舌,有外卷毛状耳,前爪直立下垂,隐隐王侯气。

夏禹得天下安妥,各方诸侯贡献青铜,铸得九个宝鼎,冀州鼎、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鼎上有九州名字和山川图形,成为夏商周三朝传国重器。后世主天下者,方可保有此物。但凡帝室倾危,总有人生问鼎之心。春秋时候,楚庄王横扫了庸国、晋国、郑国、萧国、宋国,得以饮马黄河,觊觎天下,问周大夫王孙满鼎之大小轻重,人对曰:在德不在鼎。古往今来,问德者少,而问鼎者不绝。秦惠王欲夺九鼎以号令诸侯,齐王亦念念宝鼎。秦武王身高体壮,孔武好战,入得太庙明堂欲将雍州鼎携归咸阳。尽平生之气,抬鼎离地半尺,力尽失手,鼎坠地上,将右足胫骨压断。武王疼痛难忍,血流不止,挨至半夜,气绝而亡。东晋权臣王敦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司马家畏而恶之。鼎深腹阔口,洋洋洒洒装了多少欲望,鱼只自在作水中游。

鼎和鱼向来各行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先民陶器上多有波浪纹、漩涡纹、云纹,更常见鱼纹,有单鱼有双鱼,还有三五条鱼追逐相戏,甚至还有人面鱼身的图案。鱼和鸟,上下与天地同流同飞同在,多少人愿化身为鱼为鸟相伴草木。先民心性像鱼一样游弋,早已铭刻有流水粼粼的暗纹。

东汉严子陵,少有高名,光武帝刘秀少时与其交好。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他入朝为官,但严子陵甘愿隐姓埋名,不以富贵前程为意。史书说二人重逢一节有风光月霁之美——刘秀车驾到了,严子陵安卧不起。刘秀只得去卧所,手伸向被子,轻抚严子陵肚腹咄咄问:不能入仕我吗?严子陵佯睡不应,良久,方才张目熟视说:“唐尧大德,授天下以巢父,人家尚洗耳不听。人各有志,何至相迫乎?”刘秀只好叹息而去,后有手书寄心:

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颖水之风,非朕所敢望。

古代有为之君,总有臣下自来投诚,子陵非寻常人。然国家大业未兴,我如履春日薄冰,好似身患疮伤,须依杖而行。绮里季避秦乱,隐商山,却毅然辅佐汉太祖高皇,奈何你不愿入朝。隐迹山水,非我敢所想。汉人文风铺张扬厉、华丽壮大,光武手书短峭家常,情深义重,宛然风致。读来比那些宏大的辞赋熨心。

后来刘秀又请严子陵北上洛阳,优礼有加。一日,太史惊慌失色赶来奏告,说夜观星象,客星冲犯帝座。刘秀呵呵一笑,原来昨夜两人抵足而眠,熟睡中严子陵把脚搁在他肚皮上。刘秀让严子陵任谏议大夫,专掌议论。人家性本山河鱼水,哪里肯从,只想悠游终老隐居桐庐富春江畔,流连富春山水。

富春江是一湾隐逸之水,清澈浩荡。富春山居更是无数隐士向往所在,严子陵在此不求闻达,黄公望也在此纵情笔墨。距江岸不远处,还有和靖先生如鹤一般的身影出没在西湖孤山的梅枝花影下,又潇洒又恬淡。范蠡当年也到这里隐居,泛舟湖上,养鱼晒网。富春江岸富春山,一代代高士,布衣粗服,耕读传家。也有人脱下纱帽,来此散发弄舟,与山水为伴,同鱼虾嬉戏。

有些隐是为了显,有人讥其谋隐谋官两无成,道破隐事。清代蒋士铨刺陈眉公“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文士诗翁,自称钓徒樵子,或许也偶尔手执钓竿或身背柴刀,大抵却只是赏鉴山水、作诗、游玩。严子陵连诗文也没有留下,隐了身骨也隐了精神。

孔子认为隐者有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连那样,降志辱身,但言行在礼合情;像夷逸、虞仲那样,索性逃世隐居。夫子周游列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却也神往避世隐居,修身修德的士人。

武王克商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首阳山,采集野菜果腹。柳下惠多谋善断,不事逢迎,可谓大隐于朝。太伯、虞仲文身断发,退贤让位,避祸而隐。严子陵却是天生不受羁勒,深知人生之难,难在事人,一辈子逃世隐居,以山水琴棋的自娱乐,享受渔樵闲话的日常。卒以身殉,舍身赴难,当然更为浩荡。清净自守,不染污泥的贤人也大不容易。想到严子陵,心系天下忧乐的范仲淹也不禁慕其人而咏其风。以节高之,万世皆高。以名位权势高之,身死则灭。

大雨滂沱,风吹得草庐摇摇欲坠,山洪暴发之际,严子陵想不想脱下蓑衣、羊裘,一走了之,离开阴冷的江湖?冬日凄寒,鸟兽躲在树梢石洞冬眠休养,偶尔三五只麻雀来门前嬉闹,他大概也会忆及洛阳庙堂与刘秀相聚的时光。据说旧时守节的妇人,黑夜里,孤灯下,实在寂寞难耐了,将一碗豆泼在地下,然后一粒粒拾起。俗念如豆,微弱的灯照不见抱朴见素的心性,云山江水苍苍泱泱,一行白鹭飞上了青天。

没有熠熠生辉的灿烂,但安妥平缓,严子陵得享八十一岁高龄。几十年风云激荡于胸,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幡不动,心也不动,像江上渔火守着贫寒岁月,不离不弃不明不灭,是慰藉离人过客的暖色。

俗世皆知严子陵,或许也不知严子陵。是狂生、是高士、是山人、是樵夫、是钓徒、是磊落光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讨烟蓑雨笠随缘化,轻身向茫茫江湖,山风清波经年淘洗,胸次再无郁结。《南史》上说隐士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亦如孟子说的,浩然之正气。

凡俗世界不过火劫后的余灰,形骸只是一个皮囊,最终归葬山水,回归自然。以天地之大,蝼蚁与雀鸢,不分彼此,浪迹江湖,行卧自适,还有什么比山居的秋月春风来得惬意。最怕关在权欲中,欲看山光不自由。

船轻轻离岸,斜斜向江心驶去,两岸春山早已现出几丝青绿,是三月欣欣胜景。船家送来茶点,有橘子、青枣,有云片糕,还有名叫雪水云绿的茶。新芽作短小的松针形态,是罗汉松,一根根竖起,尖俏、轻灵,形似银剑出鞘,经水一击,浮沉有清瘦女子的风致。茶味也轻,轻而不浮。船在水上走着,人仿佛在雪地里在云雾中。

桐庐郡多山,春山半是茶,无端觉得眼前山中透出一亩亩茶园。三月阳光下,隔水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眼前景象似曾相识,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无用师卷》。画上有题跋:“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无用师者,郑樗也;樗者,臭椿也;樗材,犹言无用之材。

惠子将庄子喻为臭椿,树干臃肿而不堪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于道旁,匠人皆不顾而去。岂不知庄子正以此自况。蟒袍加身如巨蛇裹挟,再也逃脱不去,终做了名利场中伴虎人,身不由己。多年以后,多少人战战兢兢在朝堂上追忆那一棵长于乡野,植于荒漠,不遭斧斤,得享天年的无用之椿。松下阴翳时光,耕读传家,有诗有酒,更有卧榻的安适。

船在江上渐行渐深,驶过一片片水域,俨若仙境。春山如云,春水如云。无数次梦见云,梦见自己平地而起,脚下驾着云,双手像翅膀一样挥动着御风而行,飘然自得。下面是山脉,是稻田,是湖泊,是河流,是村庄,是荒地,是林场。有时候一切虚空,只有混沌,仿佛是雾是云是风。偶尔怀疑飞鸟是我的前身,若非如此,为何梦里如此确凿如此切身。夜里梦见飞翔:在一坡前,眼下沟壑起伏,是汪洋的水。腾空飞上半空,身下气流涌动,以御气术催动气流,人晃晃悠悠飘浮在天上,挥手向前飞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还在肉身沉沉的人间。不过身在江南,没有一味惆怅。都说人生如梦,梦何尝不是人生。梦中每每以为是真的人间,历历在目的悲欢离合,栩栩如生的快意恩仇,醒来惘然若失。在世俗的人间,常常如坠梦幻,魂灵出窍升入虚无境,肉身消融也遁入虚无境。

……

(节选,全文见《北京文学》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