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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水浒传》:英雄、美酒、蒙汗药
来源:《雨花》 | 张清华  2023年03月08日08:26

我非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专家,所以谈论《水浒传》完全是门外汉的看法,仅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视角出发。不过,若只将这部小说当作一个文学作品,那么,从一般读者的角度去感受,又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方式。因为说到底,好的文学作品是不分时代的,是世代的读者都可以作为“同时代人”来阅读的作品。从这样的角度看,我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这也刚好彰显了《水浒传》作为一部传统经典的价值,因为经典就是不断被拿来,像私藏珍宝那样,可以随时审视赏玩的作品。它可以把不同时代的人,都变成经验或美感意义上的同时代人。

但问题的核心,仍然是如何去读它,或者也可更直接地发问:一部《水浒传》,到底说的是什么,它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简单地说,它是一部讲述江湖侠士绿林好汉之英雄故事的书,也是一部讲述人生悲欢之世俗故事的书;它是一部具有理想趣味与“乌托邦”意味的社会政治之书,也是一部讲述是非正邪世事幻化的风俗伦理的书……当然,还可以有很多说法,饮食男女,日常起居,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杀人放火,济危扶困,爱恨情仇的林林总总,它都无所不包,简直可以称为宋代社会——其实更是明代——的百科全书了。作者讲的是宋代的故事,但支持其经验的,却是作者所身处的明代社会。

小说发展至明,形成了四种典范类型:一是讲史小说,其代表是《三国演义》;二是神魔小说,代表是《西游记》;三是世情小说,代表是《金瓶梅》;四是侠义小说,代表就是《水浒传》。可见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类型倾向”也是很明显的。《水浒传》优点很多,在我看来,核心在于其“兼美”,它既属侠义,又兼涉世情,其中很大一部分,讲的是市井生活的悲欢离合,这就使它显得格外丰富和更接地气。更不用说,它还有许多讲史的元素,比如《宋史》中即载,宋江确有其人其事;同时它还有神魔气息,小说开篇讲的就是“洪太尉误走妖魔”,中间出场的许多人物如公孙胜、戴宗等辈,都能呼风唤雨,或御风神行。当然最重要的,《水浒传》仍是一部侠义小说,讲的是一群侠盗“啸聚山林”而后又“替天行道”的故事。所以,这部作品与“四大奇书”中其他几部的不同,就在于它专事之外,又融合了神魔、世情、讲史各种元素,可说是一部“全类型”的小说。

也正因为如此,关注维度的不同,看问题的方式会发生很大变化,所得出的结论也会大相径庭。鲁迅评论《红楼梦》时所说的,“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革命家看见排满,才子看见缠绵……”也一样适用此书。下面,笔者将从几个关键词入手,谈一点浅薄的阅读感受,以期读者和方家指正。

美酒与毒药——世俗生活之书

《水浒传》首先是一部世俗生活之书。除招安之后三分之一多篇幅的打打杀杀,前面的大部分章节所演绎的,都是世情悲欢和爱恨情仇。其中还有很多是接近“灰色”的内容,三教九流社会边缘地带的场景,有犯案在逃,有冤情官司,有徇私枉法,有男女偷情,所谓“美酒与毒药”,是这些内容的形象说法。

小说开篇即为世间不平之事,因为有不平之事,才会有“不平则鸣”的反抗。市井混混高俅忽然发迹,当上了掌管军权的殿帅府太尉,而此时作为其属下的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便因为与之结有宿怨而亡命他乡。王进逃难中,引出了“九纹龙”史进的出场;史进又引出了打家劫舍的英雄李忠,还有延安经略府的提辖鲁达,有了他仗义解救金姓父女,而拳打镇关西的人命官司,然后被迫出家五台山,变成了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在酗酒闯祸又不得不转投东京大相国寺之后,又认识了林冲,林冲又引出了与高俅养子高衙内的冲突,并因为高俅的设计陷害而刺配沧州,在沧州又因为遭陷害而至绝境,雪夜中被迫“逼上梁山”。

之后林冲又因交“投名状”,而引出了青面兽杨志,杨志卖刀则引出了生辰纲,生辰纲则引出了《水浒传》的主要人物——晁盖等人的“七星聚义”,引出了为之通风报信者,全书的主角,郓城县的呼保义江湖上的及时雨宋江……

我简单地串述了一下开始的故事,这个叙述结构,按金圣叹的说法,就是自《春秋》与《骚》《史》以来叙述结构的集大成者。“《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史记》式的结构,就是围绕人物的遭际与命运来处理历史本身的具体性——用学理的话说,就是“人本主义的历史叙事”。这是中国人在历史观念和叙述方式方面的一个独创。

但这显然不是我此处要重点说的,这里我更感兴趣的,是前面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合计只是用了二十一回的篇幅,而接下来讲武松一个人的故事,就用了十回。这种不均衡的安排,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然而奇怪的是,读者在这里绝对不会感觉到不合理,相反还会觉得自然而然,且势所必然。

为何?这是因为《水浒传》之作为“世情之书”最典范的例子。武松这段故事,对全书来说实在太过重要,它等于是在一个“侠义故事”中,精心埋设了一个“世情故事”。我为此编了一段顺口溜:“武松打虎做都头,异乡得见大郎兄。不期嫂嫂来诱惑,怒杀不伦配孟州。孟州道中遇张青,蒙汗药里逃性命。报恩醉打蒋门神,死囚脱险飞云浦。都监府里杀玉兰,十字坡前变行者。从此武松上梁山,擒得方腊成正果。”

这个顺口溜简单概括了武松毕生的事迹。从他的故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施耐庵是如何叙述世情生活景观的,清河县里的紫石街,即是一幅汇集了世俗生活的浮世绘。不说王婆的贪贿,西门庆的淫邪,郓哥与武大,这班底层人物的卑微与辛酸,众生之相的丰富与逼真,单从文学笔法看,嫂嫂金莲用心勾引叔叔武松这一段,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所谓的世态人情,人心人性的幽微精妙,就这般跃然纸间,一览无余了:

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

多么敏感的文字,多么诗意的情境。即便是搁在现实主义、现代派、意识流小说的行列里,也绝不落伍。

再看情态与心理,这番描写的精细入微,也堪为古今小说的范例:

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部勾引戏,可说是中外文学史上的绝笔。一部好小说,不在于写出了多么顶天立地的人物,而在于写出了敏感的人生情味。武松这一节,可谓是《水浒传》对社会生活表现的一个最精彩的截面,是《水浒传》中最有代表性的“工笔细描”。这部小说之所以焕发出无穷魅力,与这类市井生活图景的精雕细刻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水浒传》中无论所写的内容,还是作家对内容的处理方式,都强调一种“灰色的世俗性”,它与常态和正面的生活伦理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龃龉”关系。这与巴尔扎克所说的“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庶几是一个意思。这里有酗酒豪饮蒙汗药酒,有人肉馒头冤屈官司;更有巧取豪夺寻衅滋事,有贪贿宿奸滥杀无辜。可以说,是“美酒与毒药”混合一体的世界,是邪恶与正义互为嵌套的一个去处。

这种情形在别的作品里是难以找到的,只有在《水浒传》中,才有如此生动的混杂与如此鲜活的展示。

英雄侠客或“好汉意识形态”——社会政治之书

《水浒传》显然也是一部社会政治之书,它暗含了一个专属农业社会的乌托邦,一个农民式的社会理想。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论称分金银,论套穿衣服”的说法,都是典型的小农意识形态,其底线是“盗亦有道”,上限则是“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宋江上山之前,他们所遵从的,是晁盖式的“啸聚山林,却不快活”的“聚义”逻辑,而宋江上山之后,才赋予了梁山以“替天行道”的政治架构,多了一个关键的“忠”字,这才使得原先的“草寇”身份与简陋的“好汉意识形态”获得了政治的合法性。

但作者在表现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是刻意使之含混了许多,态度也刻意暧昧化了。一方面褒扬宋江,另一方面暗加贬抑,并将这些政治之“梗”,掩藏在了无数是非恩怨的故事里,有关情欲和美酒、复仇与报恩、逃亡与得救、梦与死……种种套路中。因为毕竟是小说嘛,如果像策论八股,或是政治宣言一样,就不好玩了。

首先说一下梦。梦是《水浒传》中的重要元素,有人统计共有二十多个梦,其中大篇幅写到的梦不下七八个。第一个梦出现在第十四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中。“七星聚义”时,晁天王庄上来了个不速之客刘唐,告诉他“有一桩泼天富贵”,即劫取生辰纲。晁盖说:“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我屋脊上,斗柄上有一个小星,化道白光去了。”刚好应了这桩惊世之举,因为抢了东京当朝权贵蔡太师的生辰贺礼,那可是胆大包天的事。如果没有某种征兆作为理由,难免让人心惊肉跳。晁盖之梦,不止给了七星聚义一个理由,也应了未来梁山聚义的一个天命之兆。

还有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中武松的梦。武松出差役远道归来,知哥哥已死,就预感到其中一定有冤情。便在家中设了灵位供奉,夜晚就睡在武大灵旁,哥哥化作鬼魂告诉了他事情原委。这与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父亲的鬼魂出来告知儿子如出一辙。这是叙事当中不得已的关节点,必须要用类似方式,来推动故事向前发展。

还有更多的梦,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是讲宋江在上梁山之后,欲还乡取老父上山,结果遇官军搜捕,在逃亡中梦遇九天玄女,获秘授的三卷天书。醒来宋江知为南柯一梦,但天书内容历历在目,还有赏赐的仙枣之核等等为证。这时晁盖还为山寨之主,宋江却梦见自己已然是“宋星主”,显然是为日后掌权,并在政治上改弦更张做准备。这一段政治寓意丰富,完全可以进行有意思的“精神分析”。

接下来,便可以说说政治伦理,“忠”与“义”的恩怨纠葛。宋江上山以前,晁盖只是聚义,但随着宋江入伙,其势力急剧增大,且因之前他对晁盖等有救命之恩,所以必然地位显赫。晁盖曾再三相让头把交椅,他仍坚辞不受,但内心之中难免已有了小九九。接着“九天玄女”的授受,使得宋江很快便有了信心修改原有的政治,让他“架空”了晁盖,再造了义军的意识形态——将“聚义厅”改为了“忠义堂”。

这一字之差,政治上就有了高度,性质也有了根本的改变。因为“义”是平行的江湖之道、民间伦理。“忠”则是垂直的,是“君君臣臣”的垂直关系,是庙堂政治和官方伦理。宋江能够把这些观念嵌入到啸聚山林的江湖匪盗之中,就将之改造成了合乎伦理、顺乎天道的一支政治力量,就有了灵魂。

在笔者看,梁山好汉的意识形态有两个源头,一个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即一个“东方式的理想国”。桃花源的特点是“避世”,可以避开人间的动荡变迁,王权和专制的压迫。这里可以是小国寡民,人人享有太初的平和安宁,人与自然和谐一体。这是一个没有外来打扰的理想去处,但也是来路飘忽,不易寻找之地,仿佛梦中美景,一朝醒来再难复回。梁山聚义,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世外桃源。

第二个源头便是墨家文化。用鲁迅《流氓的变迁》一文来概括,最简约也最到位。鲁迅把墨家文化的流变,说成是由墨侠到盗贼、再至流氓这样的一个衰变关系。这是中国文化与社会中的一种特有的元素,在法律之外、权力政治之余,暗存的一种牵制性的力量。但不幸侠也会衰变成流氓,正如李逵之滥杀无辜,抡着两把板斧砍过去,砍的尽是看客。再至于其末流,“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这些行为和意识,已经与文明社会的公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鲁迅是从国民性批判的视角来看问题的。客观而论,梁山好汉的意识形态,依然是传统社会能够出产的一样好东西,是对于王权专制的一个制约与威慑。

女人与蒙汗药——风俗伦理之书

这是《水浒传》之作为文学经典的核心部分,作为一部风俗伦理之书、荡气回肠的生命之书,《水浒传》真正令人读之难忘之处正在这里。

首先是关于妇女的描写。《水浒传》里写了很多有意思的女性,甚至可以说是淋漓尽致、趣味横生。当然这其中肯定存在男权主义的偏见,但这并不妨碍它塑造了众多生动的女性人物,写出了有意思的生命悲欢。

男权主义的共性,是对妇女施以偏见性的理解,《水浒传》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把妇女两极化了。一个极端是那些“性感指数”过度的女性,用传统的说法为“三大淫妇”: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外加卢俊义的老婆贾氏,应该说是三个半。其中描写最多的当然是潘金莲。所以有另一位兰陵笑笑生,在《水浒传》的基础上又“嫁接”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新故事,就变成了《金瓶梅》。《金瓶梅》里,原有的“武松斗杀西门庆”被改写成了“误杀李皂隶”,潘金莲也没有死,又有了另一番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性感指数为负的女性,或叫作“雄化的女人”,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孙二娘和母大虫顾大嫂。这三个女人也有区别,孙二娘是草莽女性,顾大嫂为山野村妇,只有扈三娘是富贵门第的千金小姐。三个女人除了一丈青长得美貌如花,另两个都是男人不敢招惹的。在施耐庵的笔下,三个女人已然都不像是女人,而是豪爽好义、杀人不眨眼的“女汉子”。当然也惟其如此,她们才能成为“一百零八个”中的三个。

而毒药、蒙汗药在《水浒传》中的广泛使用,就如所写妇女之普遍不守妇道一样,表现了庙堂及民间伦理的悉数崩毁。这两者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有内在联系。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好汉用蒙汗药来取之,看起来是盗亦有道,但也表明了社会之普遍无道。夫子说“礼失而求诸野”,但盗贼并起,野亦无道,这个社会就可称病入膏肓了。妻子给丈夫下毒,奸佞给忠良下毒,这个社会还有救吗?

“蒙汗药”是古老的致幻剂,据说是用曼陀罗花制成,但小说中未说其来源,只说其下在酒中会将人麻翻,不用解药的话,需数个时辰才会醒来。《水浒传》里多次出现用蒙汗药将人麻倒的场景。最先是晁盖、吴用等七位好汉用蒙汗药麻翻了杨志等人,智取了十万“生辰纲”;再就是十字坡张青与孙二娘的黑店,时常麻翻客商做人肉包子一节,亦令人咋舌,武松在刺配孟州道中,即差点被麻翻做了冤鬼。这是两个写得比较细致的故事。虽然小说家用了一个“义”字,就豁免了这对杀人放火的夫妻,但一个正常的社会,怎么会允许他们这样明火执仗地为匪为盗?

从蒙汗药这儿,还可以生发出一个意思,即《水浒传》是一部有某种“致幻”——甚至可以说是“迷幻”意味的书。酒本身即为致幻剂,加了蒙汗药的酒更是极致。小说中的一切英雄故事,背后所支持的东西,无非是一个原生的东方式的“酒神精神”,凡聚义必以酒为仪,凡偷情亦定以酒为媒,凡杀人放火招讨出征,亦必以酒为誓,景阳冈上打虎和快活林中惩罚蒋门神,必要饮酒后“醉打”,都是“极言之”的凭证。

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拿来与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相比较。但在尼采那里,所赞美的是感性生命的释放;而在我们这里,除了与王权和伦理压抑抗争的感性生命之外,还有更多非理性的东西,宿命的、超自然的“魔力”在起着作用。

所以,“酒神”之不足,再辅以“魔性”与“迷幻”之补充。入云龙公孙胜的神力比之诸葛孔明的能掐会算,已然近乎妖。在别的语境下,“法力”与“酒力”必不是一样东西,甚至会是对立的东西,但在《水浒传》里,却奇怪地统一在一起。

魔幻还通向超人力的宿命,小说开头的“洪太尉误走妖魔”,就是一个非常有宿命意味的起始;最后结尾时,宋江等一百零八人的魂魄又重回故地,“魂聚蓼儿洼”。这也是中国小说经典的处理方式,即把一个“世俗时间”,通过更大的一个尺度来实现超越,这个尺度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的自然时间。这样就把一个世俗故事,幻化为了一个宿命故事,神化为了一个具有神性意志的寓意故事。

由聚而散——生命与哲学之书

作为一部经典奇书,《水浒传》也是一部具有哲学含义的生命之书,这一点似乎未被世人充分注意到。

记得童年读《水浒传》,读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时,就有点奇怪的担心,担心这盛极中包含着必衰。那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种预感,自己也想不明白。后来读到“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渡燕青射雁”,就颇有些伤感了。宋江不解智真长老所给出的偈语,但他亦隐隐感到前途的莫测,不觉心里迷惘而沉重。加之恰逢燕青因炫耀射术,偶然射下了一群大雁中的数只,他睹之忽生悲情,写下了一首颇为感伤的词,其中有句:“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那时我懵懂地感到,这小说中确乎有一种内在而深远的悲剧意味。

随后预感就被验证了,一百零八位好汉,在接下来南征方腊的战事中三折其二,堪称惨胜。虽擒得方腊,平定了南方,但宋江等功臣并未受到公正对待,一直不离不散的众兄弟也无法不作鸟兽散。而且宋江卢俊义等还始终遭到蔡京高俅等奸佞的阻塞排挤,最后还被御赐的毒酒害死。

终局一章,作者以最快的速度,交代了一百零八位英雄的结局。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理,恐怕难以承受这秋风扫落叶一般的落幕,昔日声势浩大的聚义,热闹非凡的盛宴,雄视天下的虎狼之师,倏忽之间,即四散飘零,化为乌有了。

至此,作者所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处理这个悲剧的结局,按照中国人固有的轮回观,小说出现了一个“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宋徽宗梦游梁山泊”的收尾,众兄弟又追随宋江魂魄,聚首于楚州郊外的水泽;而皇帝因遭奸佞蒙蔽,至终亦不明了宋江等人冤情,只得通过“托梦”的方式了解了个大概,便命颁诏敕封,造庙设祭,刻碑勒石,世代纪念。这算是有了一个“善终”,且预示了下一轮的聚散轮回。

显然,“聚与散”,这一典范的“中国故事”的原型,正是通过《水浒传》来赋形的。如果我们就此提升一下,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中国美学”或者“中国诗学”的核心问题,这个核心就是一个“闭合式的圆形结构”:在《三国演义》里叫作“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西游记》里,是“由魔到佛”的过程——这个过程既是从东土大唐到迢遥西天的“八十一难”斩妖降魔的过程,也是战胜肉身中与生俱来的魔性与弱点的过程;在《金瓶梅》里是“由色入空”,是“财与色”这人世的孽业,终归虚妄与空无的佛家理论;在《红楼梦》里则集之而为大成,是“由盛到衰”的过程,一切繁华世事与锦绣人生,终为富贵无常的骷髅幻象,且终将“归彼大荒”。

所以《水浒传》的聚与散,既是梁山聚义的始与终,更是个体生命经验的基本构造,人世演化的基本逻辑,至少中国人是这样理解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读《水浒传》,会有一种深深的认同,会被它吸引和感动的原因。

所以我认为,假如有一个“中国叙事”,这个中国叙事又有一个核心,那么这个核心便可以通过《水浒传》来理解——它集合了中国人的讲述逻辑,中国人传统的价值观、生命观和世界观,这个观念的根本形式,就是一个“圆”。起于聚,终于散,而后又聚,又散,以此往复循环。这个观念当然是来自佛家,也有着本土原发的道家理念在其中,本质上,它与现代世界所理解的“线性逻辑”是不一样的。《红楼梦》中所说的“几世几劫”,也可以说是《水浒传》中“聚散循环”的另一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