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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孙频《落日珊瑚》读札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陈泽宇  2023年03月02日09:51

2018年,在北京的青创会上第一次遇见孙频,那会儿我刚看完《松林夜宴图》,觉得她小说中有了些和早年间作品不一样的东西。“是生出一种悲悯心吗?或者是经历了生活的地域变化后想到些别的?”印象中这么问过她,她略作回答但也不肯仔细说,很快,我们开心地聊起其他的文学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这让我对孙频的第一印象颇具好感,毕竟大多数作家都乐于抓住特定机会来“自我展销”,在大会气场下仍保持沉静内敛者确为少数。不过,真正、真实的写作者就是这般,在自我阐释时选择审慎与克制,把注意力留在创作上,不忍分散。

这种被高度凝聚的注意力也让孙频早年间的作品很具辨识度,它们冷冽、嶙峋,字里行间弥漫着痛苦,扎得人生疼。那些漫溯着青春余绪的文字不断唤醒着代际成长下的文化记忆,抚慰着某种人性之累。尽管我们知道这是写作者从青涩走向成熟的必要准备,就像安德俄斯斩下弥诺陶的牛首之前,在克里特岛的迷宫里兜兜转转,漫长的酝酿让阅读者对她的创作更具期待:孙频会以何种方式进入并找到那个 “我中之我”,并创造出独有深度的文学风格?从《松林夜宴图》到《以鸟兽之名》,从《鲛在水中央》到《我们骑鲸而去》,孙频小说的叙述背景从华北县城挪移到山林莽野,又乘浮桴到海滨小岛,地理空间的拓宽决定了文本精神的拓宽——这样认为自然不错,却也多少忽略了一个作家主体性的内在更生。

《落日珊瑚》延续了孙频近来创作中关于现代性的忖量,又在某些具体向度上迈进一步。联系她整体的创作谱系,可以说从抚慰人性之累到探索存在之谜的转变,在这部小说中已经阶段性地完成了。小说的发生地是延伸向大海的雷州半岛,和这几年孙频的其他作品展露出的异托邦气质相仿,那些有异于世俗空间的山海彼岸,徘徊着让孙频流连的特殊情致。如同当年小镇青年奔赴都市,追逐现代文明的声光电色是一种风潮,而今“我”离乡又归来,虽也是一种风潮产物,但怎么看也有些彷徨于无地。“我”发现家乡风物已被新的风潮浸染,舅舅在一位“艺术家”的指点下将自家已见破败的珊瑚小屋重新修缮,摇身变成时髦民宿,吸引着从大陆去往海南度假的旅人中转停留。自然,运营民宿的差事被舅舅派给了彷徨中的“我”。孙频笔下这种“离去—归来”的人物设置,在《天物墟》《以鸟兽之名》等中已为我们所熟习。按照前作规律,小说中即将出现的是一个与“我”相对应的人物,这个人将有违日常烟火,他或许是人堆中难以分辨的那一群,但一定是周身凝聚奇崛冷雾,复杂得反倒看起来单纯的“那一个”。他未曾离去,却心鹜八极、神游万物,他的身体固化在故乡一隅,精神却已无法踏上归途。

这个人在《落日珊瑚》里是阿梁。小镇上珊瑚屋纷纷长起来,只有少时同学阿梁搭建的树屋与众不同。阿梁内向、羞涩,和他人保持着疏离感,正如他身在海边却心向草木,以各类花朵藤蔓为肌理,开辟一座又一座树屋。这树屋中隐藏的秘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观察小说的叙事动力,可以发现他建造树屋的速度影响了《落日珊瑚》的叙事速度。起初的两幢树屋虽也精致,但仍属凡常建筑,阿梁在寓居的树屋内与“我”共饮,言笑晏晏中他甚至像常人一样因经济不佳略显窘迫。事情正在起变化。阿梁树屋的数量随我去造访的次数悄然增多,形态和内容也愈发别样,分门别类地出现了花屋、香料屋、夜景屋等等美轮美奂且被生命力充盈了的小筑,它们不仅从自身功能上完成了从实用起居到艺术观赏的转变,还径自走上了幽深隐僻之路。“我”开始无法分辨这些树屋,究竟是“动物化了的植物”,还是“被变成了植物的动物”。慢慢地,“我”有些害怕阿梁了,因为他的“那个王国,那个水塘边的世界,更是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气息,这种气息介于废墟、坟墓、荒野、花园、城市和乌托邦之间,在植物筑成的绚烂与缤纷中,总让人感觉其中还流淌着一丝恐怖的东西。”恐怖是未知的倒影,一切叙事中流露出的诡秘氛围多与有知环境的未知化有关。“艺术家”和阿梁女友的有去无归、舅舅接二连三地被“神灵附身”、不断被提及的红树林中废弃灯塔……随着阿梁树屋的日益增多,足以解开谜团的叙事动力也被充满。

不过,倘若将这篇小说看成一座被迷雾缠绕的充满秘密的海滨小镇,恐怕就简省了孙频的妙笔,文中无处不在的“时间感”标示着作者试图向隐没于海水更深处的创作诗学致敬。“从海峡坐船前往大洋深处的时候,时间的密度会发生变化和折射,大洋深处的时间更古老更蛮荒,前往那里的人们会产生南柯一梦的幻觉,觉得自己只不过去了几天时间,却不料,人世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孙频看来,海洋的不同领域有着不同的计时方法,海峡以季风、潮汐、大雾、漂流瓶、海底植物的生长律令、船员的生死荣辱、船的更新换代为时间刻度,来计算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而小镇上被舅舅照料的外婆,也有着独属于她的时间,她的吊床附近“时间的熵会发生变化”,那周围的时间缓慢宁静,一种远离世事的孤独秘密诞生,“我”为这奇异般闲适和轻盈折服的同时,也潜在地对这一小块时空保持警惕。身陷时间流速变化的空间会遭遇异样,正如小说中的被特意赋予使用雷话方言的舅舅,有三次突然以普通话标准音开口,道出违和于日常语言的谶语:“珊瑚是从大海里走出来的艺术品”“食物是大地上长出来的诗”“无形之物,镜花水月”。按照现代语言哲学的定义,语言决定了思维,语言是存在的家。舅舅的几次普通话之所以一反常态、显得怪异,是因为他没有使用自己的语言,只是片面地对“艺术家”生硬模仿。“艺术家”被幽静于废弃灯塔中不见天日,他的艺术感知将原本荒废的塔二度割裂,被红树林地理隔绝的旧塔又陷落进时间的囹圄,“艺术家”的塔如同外婆的吊床,一团沉静得接近凝固状态的时间将特定的人隐匿于生活的浪波之外,逃遁而去。舅舅对“艺术家”的这种模仿发生时,他的身体如同“降神”一般被“艺术家”所独有的时间所占据,“我”曾观察舅舅说普通话的样子联想到儿时祭神往事,当普通人忽然被选中赋予神格的时候,他身上的一切都被临时改变,素日里“绝没有的尊严感和高贵感”一跃而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在相异的“时间感”中瞬间重叠、分离并获得强大张力。

孙频近作中屡屡提及的时间感,其实是在书写她心目中关于文明的照镜。《落日珊瑚》中容易消逝的时间是大众盲目跟风的风潮,不管曾经多么轰轰烈烈,很快都会随风而逝,变成过眼云烟与令人伤感的记忆。值得被检视的是潜藏并匍匐于梦幻、绚烂、诡异的树屋附近,那些难以被污染的时间,也是外婆终于来到返璞归真的老年,在半梦半醒之间,从海滨或丛林中获得的时间。这些时间以无比的纯粹性自证清白,它站在文明涌潮的对岸,以混沌不分的神启姿态凝视着艺术的纵深。小说结尾处,“我”与阿梁共同观赏奇花“落日珊瑚”的绽放,它也是极具时间感的造物,它的绽放是最隆重的花事:盛放得惊心动魄,每一个美丽的瞬间都和下个瞬间不同,每个瞬间都转瞬即逝。花期结束后,阿梁终于向“我”吐露他对草木时间感的领悟:“花朵会让时间加快转动,花朵周围的空间是弯曲的,是有弧度的……”阿梁养育着花丛和树屋,养育着一块块时间碎片,这些人间草木经他手后再无人可模仿,变得遗世而独立,就像一种全新的、小范围的时间规则镶嵌在均质的、庸常的时间之流中。最后,“我”恍惚间看到阿梁通过自己建造的那些“巴别塔”继续向上,他“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终于在“在塔到达了它所能到达的极限的时候”,阿梁“消隐于自己的王国当中”。这不由让人想起《我们骑鲸而去》中的“永生岛”,一切的时间最终在那里消失了,变成了“极其巨大的荒芜感与虚空”。还有《棣棠之约》中早在戴南行漫游开始之前就被多次提到的,“那么古老又苍茫无际的时间,居然被封存在一块块石头里……”

我曾对《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等几部作品中孙频展现出的“博物志”倾向心有疑惑,就任由那些山河见的鸟兽鱼虫去生长好了,何必要孜孜以求陈列它们的名字。《落日珊瑚》中同样有大量关于花朵植株的“姓名学”:白骨壤、海柔、桐花、秋茄、海加丁、海榄、白檀香、降香、马牙香、甘松、山奈、香白芷、云母石、九里香、黑色郁金香、欧洛佩、迷谷、荧光草、灯笼树、月亮树、蜡烛树……各类植物从海岸上郁郁葱葱地长起来,又以各不相同的风采扰动人的心魄,从而让生长的时序诱变微小的时间之维。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这些看似可知的陈列纸上的“博物志”式知识恰恰是最不可知的,只有在不可捉摸的变化中才能明心见性,捕捉自然史和人类史的深度纠缠关系,并在关于时间感的体悟中习得更深层的诗学。小说中,阿梁“仿佛真的得到了丛林中的那些木精灵的帮助,天生带有一种植物才有的魅气,气质则介于花园和坟墓之间,缤纷绚烂而又诡异莫测”,落日珊瑚盛放之后,他是否真的能在“我”的想象与虚构中抵达巴别塔顶,又或者是否能以回溯的方式重临元艺术的起点,这一切的结果在本质上都无足轻重,就像《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歌词,“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香花碎玉堆叠在一处,如阿梁“落日珊瑚”般的巴别塔,也是天地沧海一瞬般的辽阔,在漫长时光中对存在之谜的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