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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深广与精进中的马金莲 ——略谈马金莲的小说创作
来源:《时代文学》 | 王佐红  2023年02月14日09:52
关键词:马金莲

几十年如一日,马金莲在小说创作这条道路上就这么持续不断地攀爬着、奋进着、输出着,发表、出版了大量作品,而且质量都很高,频频获奖,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很有一些劳模的风采和精神。我很熟悉马金莲的小说创作,我和她是1999年—2003年时宁夏固原民族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她正是在那个时期开始了自己文学创作的尝试并发表作品,还曾积极地鼓励带动过我。后来她一路的创作我一直都关注,她出版的20余本书,我几乎都有,并且都读了,我将此作为向老同学致敬的方式之一。这次,我结合她的最新作品,从女性意识的鲜明存在与女性视角的娴熟运用、深入而成功的人物心理开掘与展示、80后作家身份与作品主旨的错位与独特显现、长篇小说创作的阶梯式精进、笔墨紧跟时代自觉转型与有效突破等方面分别谈谈我的感受与理解。

一、女性意识的鲜明存在与女性视角的娴熟运用

所谓女性意识,是指女性对自身作为人,尤其是女人价值的体验和醒悟,其表现为拒绝接受男性社会对女性的传统定义,以及对男性权力的质疑和颠覆;同时,又表现为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审视女性心理情感和表达女性生命体验。

从新文化运动至今逾百年的时间里,中国女性的地位可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诸多领域,女性的价值、力量、权益和地位都得到了空前的彰显与保障。在城市文明中,这点尤其可喜。

迟滞的地方是乡土。乡土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地方,自然也是现代化革新最为艰难的地方。马金莲早先是居于乡土的,生于西部农村家庭。乡土的马金莲目光投向的是西北乡土的女性,她对乡土女性有着独特的关怀,有着在位的表现,有着丰沛的情绪去关注她们的喜怒哀乐与人生酸甜。她的作品绝大多数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作家致力于表现她们诗意的童年、慎微的生活、悲苦无奈的命运、饥饿的记忆、附庸的地位、宽容的胸怀等,在作品的世界中,她们大多是弱者。

《方四娘》中那个单纯命苦的方四娘,16岁被迫嫁到所谓的富人家去享福,惨遭爱情失败不说,还备受婆婆变态的折磨、小姑子的欺负、公公报仇般的毒打,最后被毒打至死,实让人惊叹旧传统家庭秩序里对贫弱女性的摧残,令人心生愤怒而难平。《风痕》中那个患有羊角风的女子,因为有病被夫家说休就休掉了,而娘家人不但不为她撑腰,反而当她是拖累,央求其丈夫领回去,并自此不再过问她的死活,最后她竟被丈夫领出去扔了,当个物件一样,最终抛尸何处谁也不晓得,也再没有人关心过,那都是贫穷落后年代里人造的孽。作品中展示出的弱势女性地位卑微下的人性灾难,实在是让人难以平愤。小说中另一女人哑奶也是一个弱者的代表——一个聋哑的女人,两个孩子被前夫家趁人不在时骗领走,她却除过深深的痛苦外没有任何维权的办法和能力,从此与孩子再无相见。又怀孕后,新的丈夫不想要孩子,竟“双膝跪在她肚子上压、颠,用拳头打,手拧,就是要弄死这个娃娃”。最后娃娃流掉了,哑奶从此一病不起。这样一些女人的命运,马金莲在作品中给予了深深的同情与哀叹。短篇小说《父亲的雪》中,亲生母亲最后对“我”的冷酷与决绝,母亲沧桑的人生命运,“我”的弱小与寄人篱下,均让人感叹女性命运寄予别人之手的悲苦。

马金莲的作品对女性的大量书写、深深同情及常有的叹息,对女性美的发现,充分而鲜明地体现了作家女性意识的存在。

女性视角是马金莲写作的基本视角,马金莲的小说中,女性都对自己的身份高度认同,自觉地接受了乡土文明或者旧传统文化中对女性的规约,按照习俗限定的范围生活,这本来是乡土文学表现中一直被普遍忽略的部分,马金莲让她们在自己的笔下成为绝对的主角,是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的。作为女性作家,女性视角是她最便利的视角,这也是她最容易写好女性的优势。事实上她确实于此很有实绩,以女性视角写出了一批别人写不出来的女性,本色地写出了西海固女性甘于牺牲的品质、宽容的情怀、默耐的人生,写出了她们柔软但坚强的担荷、自觉的付出与真诚的守望。马金莲作品里大量女性视角的运用,让她的作品有了更多阐释的价值和意义。

二、深入而成功的人物心理开掘与展示

心理开掘就是对人物内心的思想情感活动进行描写,借此反映人物的性格,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心理描写也是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之一。通过对人物心理的描写,能够直接深入人物心灵,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物丰富而复杂的思想感情,进而表现与人物相关的环境与社会关系。

马金莲是善于写人物心理的,马金莲的小说基本上不着意写故事,情节一般没有什么突出的设计,她的作品吸引人的地方往往在于营造出的浓郁的诗意与塑造出的各色鲜活的人物。人物形象的鲜活,得益于她对人物心理的成功开掘,并用了最恰当的方式和语言进行表达。马金莲有着丰富敏锐的感觉,对生活的体察细致入微。博尔赫斯曾有名言:“我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异。”马金莲作品中向低的视角让我们不断地发现平常中的惊异,她能于平常处开掘出惊人的发现,尤其对人物心理猜度的准确和传神十分出彩。中篇小说《父亲的雪》中,对“我”寄人篱下滋味的揣摩真实而具体,对赡养自己的父亲的兄弟巴巴的为难处境的理解深入而合情合俗,对改嫁母亲心理的猜度、对“新大”对“我”的心态的揣摩,均准确而深刻。文中“雪”的意象的营造很好地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情感与情绪,对于饥饿的描写尤其精彩:“肚子已经饱起来,饥饿的感觉还在。这是饿久了的缘故,长时间以来的半饥半饱,让我总是处于饥饿状态。现在放开肚子吃了一顿,还是没法消除这种饥饿的感觉。”《拐角》是一个与《父亲的雪》主题相似的作品,对那个父亲残废母亲再嫁后按月去母亲新家取抚养费的儿子缸子与他父亲、母亲的心理描写都是非常深刻的,写出了儿子对父亲的同情与怨恨的交织,对改嫁后已在别人家的母亲的仇视与不得不定期面对的冲突,写出了母亲不得不重新选择人生的无奈与对前夫这个儿子的心疼却不便表现。马金莲对人情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命运的理解,均超过年龄的经验,超过生活的经验,超过知识的范畴。

读她的小说会发现,马金莲基本上能走进她小说中任何一个人物的内心去,替他们表演、说话、展示,也即深入地成功地开掘了人物心理。比如《碎媳妇》中,雪花在面对提亲的人来家里,母亲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先是本来没有心理准备,脑子里显得空白,但“母亲脸上的欣喜好像感染了她,她也跟着高兴起来了,莫名地兴奋着,同时,又有点儿伤心,隐隐的不多的一点伤心,撕扯住了心里的某个地方,伤心什么,说不上来。母亲见女子半天不吱声,就笑了,带着自以为是的聪明,说你要是没意见,事情就成”。把一个尙年幼的农村少女被迫过早地面对非自主婚姻时那种盲目、懵懂、欣喜、羞涩,又有点儿期待的心理展露无遗。作家没有用直接的语言展示心理,也没有场景和动作的描写,这种表现完全靠体贴到主人公心里去揣摩后描写,充分体现了作家对女性心理开掘的到位与表达的传神。再如《柳叶哨》中:“梅梅不去理睬,她望着刚出缸的水,心上泛起一个寒战。这凉水担回来,倒进缸里,再舀出来,就给人一种很凉很凉的感觉,似乎比在泉里时还凉。其实她心里清楚,它们是一样冰冷的。但怪得很,在人心里,就觉得刚从泉里担回来,带着浓浓的泥腥味和水草味的水,要比在缸里呆了一阵的水暖和些。”通过一个姑娘的心理把人对土地泥土原始的温暖的感触巧妙地挖掘出来,这种感觉很细微,很难抓住。这种深入的心理开掘和表现在马金莲的小说中有很多,许多地方会一下子让人物的形象鲜活起来。这种对笔下人物心理开掘的深度和恰当的表现,很好地起到了表现人物的作用,使她笔下的许多女性显得具体、实在、典型和可感。

可能是女性作家的缘故,马金莲细腻的情怀和幽微的感觉成就了她体验人物内心的深度和确切,那些细微的地方,被她一一表达、揭示,表现出传神的效果,这成为她创作的一个非常大的亮点。

三、80后作家身份与作品主旨的错位与独特价值

以年龄范围为依据研究作家作品,在社会学意义上是有充分的合理性与必要性的,这种方法现在也普遍地被评论家们采用。从80后这一年龄范围内看,马金莲确实不具有任何潮流特点,唯其如此,我们发现,马金莲的个体价值才显得更加突出和珍贵,其实质就是更加个案、独特。不同于其他80后作家,马金莲不是从出版市场走向文坛,而是从传统的期刊走出来的,她出生于宁夏西海固,西海固的乡土生活至今还保持着一些历史传统的模样,虽在现代化的大潮中也发生了诸多变化,20世纪90年代后乡村的凋敝西海固也没有幸免,但西海固农民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不是太大,除过外出务工的,种地的农民还是像祖辈一样的活法,甚至一样的想法。在全国范围内来看,西海固也是乡土文明形态保存比较完整的地方之一。马金莲继续深植于这片土地的写作,非绝大多数80后作家之选择。

西海固是一个有名的地方,人们普遍知道它有些被过度渲染与消费化的干旱与贫穷,近年来,在这片瘠薄的土地上,生长出的文学景观却带给它另一种名气,“西海固文学”早已从地方文化人口中走向媒体,并走向了严肃的学术研究。西海固是一座文学的富矿,走出了像郭文斌、石舒清、陈继明、季栋梁、火会亮、了一容、马金莲等一大批著名而有实力的作家即为明证。西海固土地上传承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又加之历来受到秦文化的影响,民间保留了大量的民俗文化形式,具有一定的文化积淀。

马金莲的笔触几乎一直在写西海固,写农村女性,所以她的小说具有个性的特质。因为同年龄的作家,绝大多数已经不具有真正解构乡土的能力了,写到乡土的大多是怀恋意义上亲切的忧伤与酸楚,具有乡土女性生活与心理写作能力的人就更少。而透过马金莲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农业社解散后的时代背景下至今相对完整的农业文明状况,乡村女性特有的柔韧、勤劳、质朴然而苦难酸涩的生活。这是同年龄的作家大都不具有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经验,也是一种独特的无有其二的写作资源。马金莲的笔触没有离开过西海固的乡土,《父亲的雪》写乡村人们曾经的苦难记忆与内心沧桑,《碎媳妇》写乡村女子认命、默耐、顺从而苍白的人生,《春风》写一个傻女孩子与她周围人的不堪承受的苦难生活,《糜子》写小女孩无声的成长和烂漫的童年,《搬迁点的女人》写了一个贫穷的向往美好生活而无法摆脱既定命运的女人的现状,《巨鸟》写了一个农村孩子对周围人事物的认识和理解,流露出淡淡的惆怅和哀叹,《细瓷》表现了贫穷状态下人对精美细致的追求和珍重,《旱年的收藏》则写了孩子对饥饿的体验和认识,《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写了乡村妇女那贫穷而连绵不绝的日子与亲情,《坚硬的月光》写了“奶奶”那勤劳本分却又无奈委屈的命运,《三个月亮》写农村出门打工夫妇离婚后遗留在老家的孩子们……这所有的一切,非其他80后作家能写出。这是由写作资源决定了的。

马金莲写了属于自己时代的西海固乡土和一大批乡土女性,而且写得细致、传神、到位,也突出地体现在她的语言上。她在熟练运用现代规范汉语的基础上,大量采用了西海固方言俗语入文,让小说的风格很“土”,很细致,很原味,也很独特。她运用的语言就是提炼了的西海固农村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浪亲戚”“她新大”“贼打鬼”“乌苏”“世下的”“日能的”“日眼的”“日鬼着锄地”“穷得屁腥气”“晒暖暖”“豁出去了”等内涵丰富、表达效果独特的语言大量存在于她的小说中,让她笔下的人物亲切而立体,可感而生动。马金莲的小说语言可以说是很诗意精练的,朴素,写实,紧贴生活。作家对于汉字词的领悟能力很高,对于方言词汇的品咂更是入味、传神。她的作品基本上都不是靠故事取胜的,而是靠她的语言,宁静中有力量,朴素中有真挚,细密中充满诗意,马金莲的小说语言已经是标识度很高的了。

马金莲在写作资源上的特点与她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让她的作品在众声喧哗的80后文学现场具有足够明显的自我,显得异常突出。

四、 阶梯式精进的长篇小说创作

在中短篇小说创作取得丰硕成果后,马金莲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创作,《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孤独树》,一步一个台阶,她的长篇小说创作日益精进。

《马兰花开》2014年3月出版,全书近40万字,无甚繁复庞杂的情节,主要写了一个叫马兰的乡村回族女子,以马兰艰辛庸常生活下的精神成长与领悟为主线,从被逼失学到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琐碎过程与心路历程,通过命运的变化与相应的精神砥砺,展现了她的精神成长,并以细腻之语言,典型、准确地展现了西部乡土女性默耐、坚韧、勤奋、顺从、宽厚的精神品质,展现了她们日常生活的现实景貌。在小说中,既有乡土文化对生活的浸润和对人物精神成长的指引,也有社会变迁对人物命运的强力干预与书写;既有宁静安闲诗意的温暖幸福,也有贫困辛酸沉重的人性苦痛;既展现了主人公马兰的人性美善,也刻写了李子梁等人的人性迷失沉沦和罪责。《马兰花开》与她的短篇小说一致,体现出作者端庄的书写态度、细致的情感体验、诗意的生活领悟、独特的生命精神内涵。

《数星星的孩子》2017年3月出版,《小穆萨的飞翔》2018年10月出版,这两个小长篇是姊妹篇,都是长篇儿童小说,不是很长,是两个诗意、唯美、贫苦却浪漫欢愉的故事。《数星星的孩子》以小女孩“燕子”的视角,表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西北乡村一大家子人从春末到秋天的农业生活和与庄子里人的相互交往,表现了孩子童年的天真烂漫,大人生活的心酸艰难,亲人之间那密实厚重的亲情,庄子里人的包容互助与真诚善良。《小穆萨的飞翔》写的是兄弟俩做飞机模型、将梦想变成现实的故事,雪的意境的描写给故事加持上了纯洁无瑕的美好启迪。马金莲擅长的儿童视角让她开掘出了女孩燕子、男孩小穆萨与小尔萨丰富纯美的内心天地,照亮了那些艰辛的岁月,回放了那些美好的记忆,也弥漫出滋润成长的诗意,彰显出纯洁善良向上等有价值的人生意义。

《孤独树》2021年8月出版,明显要比《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更有力量,也更成熟、沉重了一些,展现出了留守儿童、婚变、校园暴力、城乡文明冲撞等尖锐的现实问题,并予以文学观照关怀,体现了作家逐渐开阔起来的视野、日益坚韧起来的内心与更有力度的情感。与马金莲整个小说创作一脉相承,《孤独树》的亮点主要体现在现实主义的积极意义与可靠的生活基础对作品的滋养上,《孤独树》的故事就是西海固土地上现实的一截生活、一段人生的上演。在西海固大山深处,有一个叫窝窝梁的偏僻村庄,一对祖辈扎根农村与土地的木匠老汉和木匠奶奶,其儿子虎子求学未成后出门打工,混进时代大潮中逐渐远离村庄,后来与另一打工女青年梅梅结为夫妻,生下孙子哲布后继续飘荡在外,哲布成为留守儿童,与爷爷木匠老汉和木匠奶奶相依为命、艰难生活。其后虎子与梅梅又婚姻破裂,哲布彻底成为一个无人顾及、缺乏父母关爱的留守问题儿童,最后他为追寻母爱而终于“问题”了一次——离家出走。小说至此在哲布的心理描写与环境描写中结束了,意味着问题儿童的“问题”才刚刚开始,喻示了后面更繁复驳杂沉重的可能故事。《孤独树》是一部典型的现实主义佳作,作品中涉及的打工潮、留守儿童、校园暴力、乡村衰败、乡土文明的现代转型等问题就正是当前西海固的现实问题,也是社会正积极解决的主要问题,读者尤其是西海固的读者能从中读到自己,看到见证、提炼与升华,获得抚慰、力量与信心。马金莲是难得的本土作家之一,她写在生活的本质处,《孤独树》中,马金莲在写到窝窝梁的自然美景时,几次点到,那是外来者眼中欣赏的美景,窝窝梁的老百姓们,心里装的是生活的沉重和忧虑,估计没有欣赏一丝半缕。从《孤独树》中,我们能读到马金莲在把握现实方面的努力,她对故土是真热爱,是真情倾注。现实主义作品里,情感的力度会决定作品的成色。马金莲在《一棵树所坚守的孤独》的创作谈中写道:“《孤独树》算是抒发和承载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但远不是全部,每次面对村庄,面对故土,面对搬迁和生存这样沉重的字眼,心都无比沉重。所以《孤独树》只是一部分,后面还得写,还是围绕着村庄、家乡、底层生存、普通百姓、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守望和失去、坚强和渴望……生活如此波涛滚滚绵延跌宕没有尽头,写作的笔触便一直蘸着新鲜的活水,揭过一页,还有新的一页。”创作谈是作家的真情告白,马金莲道出的是对自我在场的生活的深情和对现实生活这新鲜活水的依赖。文学也同庄稼,扎实的可靠的生活才能长出优质的作品。马金莲于此是成功的,是典型的,她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也主要由于此,大家读出了共鸣,读出了自我有感的生活与文学。

五、笔墨紧跟时代的自觉转型与有效突破

马金莲是擅长乡土小说创作的,她在这方面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她已取得的荣誉也主要来自此方面。可喜的是,近年来,她完全有能力脱开旧有的自我,跟上时代的步伐,写出更新的东西,她的笔触从乡土书写转向城乡书写后,又很快转向了城市书写。

小说集《白衣秀士》2021年1月出版,收录的《旁观者》与《梅花桩》等作品显示,她明显地已由乡土文学写作转向了城乡文学的写作,她在努力、敏感而深入地书写当下隐蔽与沉重的现实。《旁观者》中的“我”是一个农民工的妻子,看到同病室病友家属 “小翠”与她被摔残废的农民工丈夫的悲惨遭遇,他们因为善良而被人情世故所欺压,本能获得三万的赔偿而只获得了两万,作者以旁观者的视角和态度给予同情与悲悯,但不断嵌入的却是“自己”与丈夫类似的生活境况,其实怎么能是真正的旁观者呢,而是非常可怜与关联的同类人啊。这里展现的是非常现实的农民工权益问题,是城市化进程中具体而微的人的困苦遭遇与艰难选择的问题,是人情人性与道德的纠缠与平衡妥协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不尖锐的。看得出来,马金莲内心的力量在增加,紧跟时代书写现实的意识在增加,而她始终坚持并擅长的底层视角,使她的作品的现实性有了大跨越的增强。《梅花桩》的主旨与意蕴的深度有了更明显的增加与拓展。“我”婚姻失败被丈夫抛弃后不敢对亲人说出实情,很累很自欺地伪装着。哥哥内秀柔软卑怯,却因为妻子出轨与婚姻破碎的胁迫最终痛下杀手犯了大罪。但我们都互相隐瞒着,互相温暖着,互相可怜着,共同可悲着。本来相互依靠着,但“我”却在儿子“丢失”的问题上,瞬间推翻了这些,报警出卖了哥哥,成了哥哥最后的致命伤害者,回家却看到哥哥接回了“我”的孩子给他做饭吃,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着妹妹,也珍惜着这人间于他而言已所剩无几的能享受人间亲情的机会,哥哥最后劝“我”再找个好人嫁了的嘱咐是他对我最后的关怀与温情,但“我”那一刻却只能黑暗沉沦、无语悲伤。这个小说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对当下城乡交融中人的新境遇、新问题的关注,是因为主旨的深刻与多元繁复,写出了亲情的珍贵,写出了婚姻的深渊,写出了柔弱与暴强的统一,写出了亲情与亲情的统一、冲突和相对性,写出了人情温暖与寒冷的一体两面,写出了人世间不清晰的许多含混、未知与可能,因之读来引人无限感叹和思考。

小说集《午后来访的女孩》2021年7月出版,《化骨绵掌》2021年12月出版,收录的作品多已是城市生活的书写,这短暂时期内的完美转身展现了马金莲的实力与潜力。《雾》写的是同学恋情失去后彼此的无限追怀却有限的关注、行动,以及夫妻间的日常平庸与不时扭结,结尾是指而不确的朦胧,喻示人生并不稳固的状态。《通勤车》写的是上班族围绕着通勤车的日常工作生活状态与心理动态,写的是普通职员的龃龉现实、流水平凡、心理百态与感受领悟,以及人与人之间那些并不深刻的熟络与打不透的现代隔膜。《公交车》与《通勤车》有异曲同工之妙,写出了上班族清浅的日常与有心无意的发现和领悟,指向的是现代人的精神单薄与情感乏力。《盛开》则写城市难婚女子的精神偏移和我们的生活困境,植入的是快递这一当代人最日常的所见所为,“她”近乎病态地强行地给“我”买东西快递过来,对“我”的烟火味十足的家庭生活充满了不屑,“我”对“她”的生活也很不屑,但也偶尔羡慕“她”的自由自在,就在“她”的快递让“我”将要奔溃之时,却以“她”即将步入婚姻而结束了这压迫人的游戏,作品以此书写人的精神困境和无法完整的宿命,是马金莲写作的新领域。《众筹》写的是乡亲们参与当前常见的遇到困难网上求助的行为,很有时代特征与人情人性思考。《绝境》写的是当代年轻人的出轨、面对与抉择,是对最及时的中青年人生活的观察与展现。《午后来访的女孩》写的是00后女孩的奇怪行为与“我”的格格不入,“我们”在同一空间却在不同的世界里,表现的是当今时代中人的巨大差异与隔膜。《同居》写的是出差中与人合住时候的所见所闻所感,表现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和隔膜,深刻地展现了这个发展起来了的时代背后人生的多元多极,间接地表现了人的发展、解放与新疑难。《自助火锅》写的是城市中人常见的消费行为中的所见所感,透出人与人信任感的单薄与稀缺,以及对人与人之间距离感的思索。《韩式平眉》写的是在医院看病排队的故事,《友谊万岁》则把笔触伸到了去北京大医院看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结尾是很轻很长情的。不得不说,马金莲笔下的这种新经验是及时的,是新鲜的,是深刻的,表达也是有力的。这些小说全都不是马金莲以前惯常的乡土书写,全是当下城市人即时的人生百态与思想境遇,是时代里的新生活新情况新问题,是及时鲜活生活下的真实深刻与真相呈现,是普通日常经验的细致捕捉与深刻探照。马金莲在绝大多数人还没看到、还来不及钻探的地方写出了小说。《午后来访的女孩》《化骨绵掌》这两本集子,让我惊喜地看到马金莲完成了自我的艰难但很成功的转型与前进,展现出了作家突破自我的自觉意识与强大能力。就像她在《午后来访的女孩》的封底语所说的那样:“想尝试突破自己,渴望写出和以前不一样的作品,这两年朝着这一方向用功……”从以上作品来看,她的突破与实践是精彩且成功的。

总体来说, 从马金莲的历史成绩与当前的新步伐新气象可以看出,马金莲还有更大的文学未来,所以本文标题我用了“持续深广与精进中的马金莲”这样并不学术但我却以为准确的话语,这其实也是我对马金莲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的继续期待与衷心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