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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登辉:当“理想”跨越山海
来源:《长江丛刊》 | 雷登辉  2023年02月09日11:04
关键词:石一枫

无论是对“京味”语言的承袭与新变,或是对非典型“失败青年”的形象塑造,还是对“何为良好生活”甚至精神信仰问题的深切关注,都使普通读者甚至评论家难以对石一枫小说进行简单的归纳和概括。1979年出生的石一枫自小对文学创作情有独钟,其作品发表最早可追溯至1996年,而他在2014年前发表的小说虽已初具个性特征,但影响力毕竟有限。从2014年发表中篇成名作《世间已无陈金芳》始,石一枫接连推出《地球之眼》(2015)、《特别能战斗》(2016)、《营救麦克黄》(2016)、《心灵外史》(2017)、《借命而生》(2017)和《玫瑰开满麦子店》(2020)等颇具现实主义品格的中长篇小说,完成了作家从“青春状态”到“成熟状态”的深刻转型,引起了批评界的持续热议。2022年初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的推出,则是作家在创作道路上新的尝试,为我们进一步考察作家的创作动向和小说美学提供了契机。

早在2018年,石一枫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谈到他曾于2017年底赴美短暂访问一个月的经历及见闻,并在那时就设想过“如果要想写一篇背景发生在这种地方的东西”将如何开头。可见,四年后推出的长篇小说新作就与此次赴美经历紧密相关。《漂洋过海来送你》突破了石一枫此前小说中故事场景主要集中在北京的限制,叙事空间延展到更宏大的世界场景中。新作以北京胡同里的爷爷那年枝死后骨灰被错拿的事件开篇,以二十三岁酒店服务员那豆奔丧、探求骨灰真相、“漂洋过海”寻回爷爷骨灰盒为主线,串联起新中国成立初期直到2019年约七十年间的社会历史变迁,其人物活动空间更是从北京胡同延展到阿尔巴尼亚、埃及和美国等地。由此,新中国成立后的抗美援朝与革命建设历程、改革开放后国企发展的历程与困境、全球化背景下世界经济体间的融合与对峙(包括“一带一路”背景下中国工人参与新世界建设等)等宏大场景也得以呈现。尽管石一枫曾在《地球之眼》中勾画过资本、技术与道德影响下的世界图景与人物命运,但与更具“漂洋过海”和“越界意味”的《漂洋过海来送你》相比,《地球之眼》中的世界图景还只是初现雏形。

正如韦恩·布斯所言,“故事讲述者最明显的人为技法之一,就是那种深入情节表面底下,去求得确实可信的人物思想感情画面的手段”,石一枫就具备这种对人物命运进行重新组织的叙事能力,并在此基础上塑造了陈金芳、安小男、颜小莉、许文革和苗秀华等较为丰满的人物形象。如今,石一枫小说的人物谱系也因众人物的“加入”而愈加丰富和多元。在《漂洋过海来送你》开篇,作者就交代那豆此时二十三岁。结合那豆在美国被警察按倒在地时“他所呼喊的话语,却和一年以后响彻美国大地上的那声哀鸣完全一致”的线索,可推断故事发生时间为2019年,而那豆则出生于1996年。对故事背景和主人公年龄的定位有助加深对人物行为方式的理解。酒店服务员那豆从小缺失父母疼爱,既未出生富贵之家,又缺乏干出一番事业的决心,他以玩世不恭的姿态延续着石一枫小说中众多“失败青年”的生存状态。然而,这位有些麻木呆滞的“失败青年”从小就与爷爷那年枝“隔辈儿亲”,以至那豆在爷爷死后对亲戚的虚情假意洞察秋毫,无法因人情世故等外因为爷爷闹丧,更无法容忍众人对骨灰真相问题的无动于衷。面对爷爷骨灰可能被错拿的情况,那豆对骨灰真相的坚持不容丝毫妥协,甚至不惜与殡仪馆经理大动干戈,即使被请进看守所“蹲板儿”也在所不惜。

尽管新作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却又包含了那豆的多重心理活动,这便于读者理解并同情那豆对骨灰真相的执着寻求。意想不到的是,还原骨灰盒真相却极为艰难。那豆以近乎《借命而生》中的警察杜湘东对真相进行侦查的方式,才得以在老员工李固元的忏悔和助力下发现爷爷骨灰的真实遭遇,但由此又牵连出更加无法掌控的人与事:爷爷的骨灰盒被当作田谷多的骨灰盒,由中国援外工人何大梁误带到了阿尔巴尼亚,而何大梁因工程原因暂时无法回国;那豆所拿骨灰盒的主人却是旅美华人沈桦,而沈烨孙子黄耶鲁正远在美国,且因正因移民问题难以回国。那豆的寻亲之旅比想象的更加艰难,以至于他只能“漂洋过海”到美国带回沈桦老太太骨灰后,再回到北京与从阿尔巴尼亚返回的何大梁交换骨灰盒,才能够真正寻回爷爷的骨灰。制度、法律、文化甚至语言的差异,使那豆的寻亲行为引发了一件件啼笑皆非的偶然事件甚至案件。经此,那豆的同辈(那豆、阴晴、黄耶鲁)、父辈(那三刀、阴大夫、郑老师、何大梁)和祖辈(那年枝、范桦、李固元)每个人的生命境况得以一一呈现,新的世界格局也逐渐被打开。在新的世界图景中,一座大桥、一枚钢钉、一个骨灰盒,甚至是一颗黄豆,都可能与另一国家的人和事紧密联系,这在那豆与何大梁沟通时眼前浮现的场景中可见一斑:

而说到这儿,对话又中断了。可能是带宽吃紧,更有可能是何大梁又被哨声催促着上工去了。那豆的眼前还浮现出了一幅场景:何大梁像空中飞人一样悬挂在尚未“合龙”的钢铁骨架上。他不了解那巨大的工程是怎样进行的,因此只能根据科幻电影和杂技表演的经验来想象。他也真觉得不可思议:就是这个阿尔巴尼亚,过去需要从他爸的嘴里省黄豆,现在又要何大梁过去盖大桥。大桥与黄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无论是爷爷、他爸还是田谷多与何大梁,原本与阿尔巴尼亚又哪儿有半毛钱的干系啊。

直到小说结尾,那豆才得以知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拼接出首尾连贯的完整图景。令他想不到的是,骨灰盒事件不仅仅牵涉三位逝者的个人命运,同时也是国家命运跌宕和国家间联系不断加强的体现。在科技高速发展、交通十分便捷的当下,每个人都生活在已充分全球化的世界格局中,而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也在其中扮演了日益重要的角色。正是在繁复绵密的叙事和意想不到的起承转合中,中国人对“美国梦”的追逐与重审,中国企业在世界格局中的机遇与挑战、中国在国际事务中逐渐增加的话语权,都在作者不断的拆解中得以重新书写。就如《地球之眼》《借命而生》《寻找麦克黄》等小说一样,《漂洋过海来送你》同样以“一根筋”“特别轴”的主人公的遭遇与坚守,串联起宏大与复杂的社会历史。在这个维度上,《漂洋过海来送你》可以说是石一枫个人创作中最具“国际视野”和“世界格局”的小说,体现了石一枫试图走出“地方”,对更广阔的世界格局做出回应的雄心壮志。

“漂洋过海”,对那豆而言不仅仅是一次寻亲的时空旅行,更是他在精神上的多重洗礼。整部小说的症结点在于,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而骨灰则是寄托亲人哀思的重要方式,那为何那豆却需“漂洋过海”才能寻回爷爷的骨灰?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那豆父母都已妥协甚至放弃,那豆真的有必要与真相死磕到底,并为之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吗?可见,石一枫在那豆身上延续了安小男(《地球之眼》)、许文革(《借命而生》)和颜小莉(《营救麦克黄》)等人物“执拗”的性格特质。在石一枫这里,社会不仅不是检验个人成败的标准或规范个人行为的矩尺,反而是坚守常识和底线的普通人去勘察社会是否公平、正义的棱镜。那豆的“漂洋过海”由此具备了某种堂吉诃德式的“冒险”或鲁迅笔下的狂人发现历史“真相”的反讽意味,进而实现了小说更加犀利地透视现实社会与生存困境的目标。换句话说,正是那豆玩世不恭的生活姿态和固执的“叛逆”之举,使读者得以相信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的合理性,借此石一枫得以离奇又可信的叙事方式,完成作家对新世界格局的呈现和对人的生存困境的严肃审视。

谈及小说与公共生活的关系时,当代哲学家努斯鲍姆认为,“小说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形式,而且事实上仍然是我们文化中普遍的、吸引人的以及道德严肃的最主要虚构形式”;理查德·罗蒂同样认为,“现代知识界对于道德进步的主要贡献,不是哲学或宗教的论文,而是(诸如小说或民俗志中)对于各式各样特殊痛苦或侮辱的详细描述”。石一枫承袭老舍、王朔等作家独具特色的“京味”语言,进一步书写或恢复着文学与政治、社会、道德、经济、法律甚至宗教等领域错综复杂的关系。石一枫在小说中并没有以道德主义的准则去对人物命运进行道德审视,而是给予了每一个人物以“理解之同情”,并将评判的权利转交给了读者。在拆解与重构之中,众多人物的生活困境得以呈现。小说中,“劳模”那年枝的儿子那三刀本是家庭的主心骨,却迫于生活压力日益懦弱,差点听从殡仪馆经理私了的建议。一心做着“美国梦”的郑老师与丈夫阴大夫感情不和,貌合神离,这导致那豆好朋友阴晴从小就生活在阴影中,即使后来到美国留学也并未找寻到理想的生活。老太太沈桦在年轻时为国家荣誉出生入死,然而其后代却借助权力与资本移民美国,并以持续积累的影响力反噬中国,使众多国企被迫倒闭,许多工人因此下岗,中美政治与经济的明争暗斗在人物命运轮转中时隐时现。可见,鲁迅小说“一代不如一代”与莫言小说“种的退化”的时代主题在《漂洋过海来送你》中得到进一步延展。

不同于《时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心灵外史》和《借命而生》等小说主要书写中青年人的生活困境,《漂洋过海来送你》却重点关注了老一辈人的精神气质。伴随那豆不断的“侦查”和行动,爷爷那年枝身为酱油厂劳模的光荣事迹、已退休火化员李固元生活困窘却坚守道义的举动、旅美华人沈桦年轻时曾在战场上无私奉献的行为、远赴非洲进行桥梁建设的中国工人田谷多舍己为人的壮举一一浮出水面。对爷爷来说,人最重要的是“要脸”和“讲理”,因此他甘愿一辈子在酱油厂搬酱油缸,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主动放弃个人利益。尽管沈桦的儿孙已在美国过上富贵生活,然而老太太却是抗美援朝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以血肉之躯拯救战友生命的英雄。退休“劳模”李固元尽管身患“美尼尔综合征”,却视捡来的女儿为己出。更难能可贵的,正如他名字的隐含意义一样,李固元能够为自身过错而惭愧,并愿意为之付出代价去寻找真相、挽回损失。当众多小说家在提倡“绝对个性”和“纯文学”之时,石一枫却以青年的主人公“漂洋过海”的探险方式,完成了对老一辈人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

老一辈人的“要脸”“讲理”与奉献精神,正是几千年来中国人优秀精神品质的集中体现。在这个意义上,《漂洋过海来送你》才真正具有了一种又旧又新的“国潮范儿”,并具有一定程度的“世界性”。值得注意的是,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异军突起,然而众多作品侧重于对历史碎片的打捞与历史痼疾的批判。《漂洋过海来送你》则是在中国快速发展的新历史背景下,再一次寻找价值寄托和精神归宿的“寻根之作”。作品将传统思想中的情义和奉献精神在众多底层人物身上复活,在对照与互补中去探求“我应该如何生活”的重要命题,这回应了青年人应该以何种姿态面对生活、融入世界的重要问题。在小说中,石一枫又一次为小说主人公点燃了新生活的希望,这主要体现在那豆和黄耶鲁身上。在寻找爷爷骨灰之时,爷爷舍己为人的精神感染了那豆,以至于玩世不恭“鼓楼花臂”少年也逐渐生成了从未有过的豪情:

这腔豪情穿越时空,鼓动着那豆。哪怕再想想酱油厂的结局以及他们家后来的日子,那豆多少替那豪情感到有些不值,但豪情本身却是纯粹的,并且豪情对他的鼓动也是真切的,像帆兜满了风。他还想:既然爷爷能,凭什么我就不能替“别人”做点儿什么呢?哪怕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把爷爷的骨灰要回来。

于是他的“起范儿”就不是说说算了。他延续着那腔与爷爷遥相呼应的豪情,又从小半间里来到东屋,对他爸他妈赫然亮了个相。

话是这么说的“我得出趟门儿,我得去打张票。”

在作品结尾,那豆将爷爷的黄雀儿放回大自然,并“长身而立,举手抱拳,对那天地拜了一拜”,则是那豆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洗礼,是对祖辈与先烈的深切缅怀,更为未来崭新的生活拉开了序幕。同时,愤世嫉俗的黄耶鲁选择将奶奶骨灰送回中国,则维持了对历史与个人的起码尊重。尽管小说结尾可能与“真实境况”大相径庭,带有石一枫一贯的理想主义色彩与救赎情怀,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年轻一代经过挫折甚至苦难的磨砺,必将对历史与现实进行重新认识,这至少要比完全臣服于固化的现实要难能可贵。《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对道德问题“冥顽不化”的追问令众人无所适从,而《营救麦克黄》中的颜小莉也在执拗中完成了对“良心”的坚守。与此相似,石一枫在《漂洋过海来送你》中又一次以极端戏剧化的故事穿透了社会现实的表象,以理想主义情怀或提出“回到常识”的方式,完成了他对现实问题的追问以及对希望的回答。

这也是石一枫“向后撤退”、回归“现实主义”的体现。2015年,石一枫曾在对话中曾谈及自己创作转向时说,“我文学的观念这几年变得越来越传统了,好小说的标准对于我而言就是:一、能不能把人物写好?二、能不能对时代发言?”其第一个标准指向作品的可读性与小说形式的丰富性,而第二个标准则关系到文学如何回应现实的问题。对部分持有“审美无功利”和“纯文学”观念的作家来说,对小说形式的追求往往需抛却作家的道德关怀与社会责任感,而对道德甚至精神信仰问题的执着追问难免会落入说教主义的窠臼,石一枫则选择了另一条创作路径。一方面,他的小说形式既受到擅长“讲故事”的通俗小说叙事手法的影响,又明显带有后现代主义小说叙事技巧的痕迹,后者尤其体现为俚语、反讽和戏仿的大量运用。另一方面,在如何回应时代的问题上,石一枫小说所表达的道德追求已进一步地朝狄更斯、托尔斯泰和鲁迅等现实主义作家靠拢。石一枫小说的主人公往往以“顽”“癖”的倔强之气,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重新联结起来,既不缺乏通俗小说的可读性,又饱含着对于“正义”与“理想”的严肃追求,这在一定程度上缝合了文学的“感性形式”与石一枫所坚持的理想主义追求之间的缝隙。在这个维度上,可以说石一枫既是通过“偶然”事件来追求“团结”与“正义”的“反讽主义者”,又是现代社会中一位难能可贵的“诗性正义”的追随者。

石一枫在《地球之眼》之外,又一次带着个人独特的“理想”和“精神气”漂洋过海,联接中外,在拆解中重构急剧变化的世界图景,并继续以朴素而倔强的小人物的突围来凸显现实生活的困境。可见,《漂洋过海来送你》延续了石一枫2014年以来小说创作的独特手法与个性,依然将严肃的批判矛头指向个人生存困境与时代境遇,是作家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书写“中国故事”、呈现“中国经验”、重构世界图景的生动展现。最终,作品通过对普通中国人生活境遇的巧妙书写,重构了优秀精神品质对生活、时代甚至世界的意义与价值。这也正是作家在现实急剧变化和文学形式不断更新的背景下重新激活“现实主义”的宝贵尝试,体现了作家鲜明的创作主体性和当代意识。然而,石一枫在新作中对“形式”与“内容”的缝合并非无懈可击。由于小说中故事题材的离奇性,对巧合的极致运用,以及较为理想化的结局,也使这部新作在延续石一枫创作风格的同时生出不少枝节与矛盾。同时,作品在拆解中建构的世界图景也正与急剧变化、日新月异的世界格局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而这种张力是持续变化的社会现实给文学创作带来的持续挑战,也是每个当代中国作家在创作中所面临的共同困境和需要进一步突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