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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的开拓:“女性向”网络小说对科幻资源的继承和改造
来源:《中国图书评论》 | 肖映萱  2023年02月09日17:05
关键词:网络小说 科幻

【导读】科幻原本在网络小说中堪称小众,近年却成为热门类型,尤其是在女频,不仅有霸占VIP榜单的商业成功,更开始引起传统科幻界的关注。本文以三位获奖作家和作品为切口,尝试解读当前女频网络小说“科幻复兴”的新趋势,梳理欧风、星际、末世三种子类型对传统科幻资源的继承和改造,并分析“女性向”网络亚文化对其造成的影响。

【关键词】女性向 网络文学 科幻

近年,原本在网络小说中堪称小众的科幻类型出现了复兴态势。在以受众性别为鲜明分野的网络文学版图中,男频总是作为中心地带受到更多关注。[1]一些女频小说也开始得到传统科幻界的注意和认可,获得重要奖项:2018年,E伯爵的《异乡人》和Priest的《残次品》获“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2021年,E伯爵的《重庆迷城:雾中诡事》和一十四洲的《小蘑菇》又一同摘得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银奖。这些作品并不是大神作者灵光一闪而横空出世的,它们背后是几股积蓄已久的类型潮流。以晋江文学城为代表[2],其VIP付费排行榜中频频出现带有克苏鲁、赛博朋克、星际机甲等科幻元素的作品,使这幅女频的“科幻复兴”景象显得遍地开花、异彩纷呈。

如果我们把以《科幻世界》为核心的“新生代”科幻作家群[3]视作20世纪90年代以来传统科幻的主力军,那么这些女作家们的网络创作显然并不属于这支“寂寞的伏兵”[4]。她们是从另一个看似热闹却也一直被主流视作亚文化的“女性向”网络文学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这里的“女性向”指的是中国女性通过互联网媒介获得了一个逃离男性目光的独立空间后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创作趋势。[5]比起强调以女性读者为目标受众的商业化“女频”文学生产,“女性向”因其圈地自萌的生态而更加小众也更具亚文化特性,反倒为拥抱同样小众的科幻类型提供了可能。通过继承与改造,“女性向”将传统科幻的各种题材转化为诸多子类,大大拓展了世界设定的幻想维度。进入IP时代后“女性向”网络小说因其粉丝影响力而越来越多地受到主流的关注,一些带有科幻元素的作品随之进入正统科幻的视野。

巧合的是,在E伯爵、Priest、一十四洲这三位获奖作者的笔下,“科幻”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她们的作品分别代表着“女性向”网络小说与科幻密切相关的三种子类——欧风、星际、末世。沿着她们走过的三条路径,或许恰好可以还原“女性向”网络小说继承与改造传统科幻资源、使之服务于“女性向”核心叙事的探索过程。而梳理“女性向”科幻子类的演进与流行主题的变迁,也能让我们重新回到科幻研究的那个核心问题,即到底什么是科幻小说,科学在科幻小说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探讨科幻元素对“女性向”幻想维度的开拓之功。

欧风:对舶来类型的戏仿与科学传奇的继承

对于不熟悉早期“女性向”网络写作的读者而言,写下《异乡人》和《重庆迷城:雾中诡事》的E伯爵,或许并不能被定义为典型的网络作家。她的创作生涯早在2001年就已开启,起初活跃于网络论坛,2005年起开始出版实体书。[6]E伯爵从一开始就涉猎诸多类型,包括奇幻、侦探、科幻等,后来也在《飞·奇幻世界》《科幻世界》等杂志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当过科普杂志的主编[7],拿过华文推理大赛的奖项。因此,她的作品可以说是介于传统出版与网络写作之间。不过,真正奠定她在“女性向”网文圈内的老牌大神地位的作品和标签,却是《天鹅奏鸣曲》和“欧风文”——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类型,在“女性向”网络小说中可以说是小众中的小众。所谓的“欧风”,指的是小说采用西方背景,且倾向于模仿西方经典或流行小说的结构、行文、语汇,甚至包括略带“译制腔”的口吻,往往以白人为主角,结构精致,篇幅不长。如E伯爵的成名作《天鹅奏鸣曲》,模仿的就是诸如《辛德勒的名单》这样的“二战”题材西方文艺作品,故事发生在德军占领巴黎之际,主角是法西斯军官与法国伯爵。

以主流的男频小说为参照,同样是借鉴西方类型,在经过最初的模仿阶段后,男频往往会选择迅速转向本土化、网络化。其中,最典型的是奇幻类型,从第一部超长篇网络小说《风姿物语》(罗森,1997)开始[8],中国作家们就已试着加入东方、中国的元素对其进行本土化改造,以至于出现了像“九州”这样模仿“西方奇幻”搭建的“东方奇幻”设定体系,最终主打东方幻想的“玄幻”取代奇幻成为男频的主流类型。而在“女性向”这里,东方化的焦虑却显得并不特别强烈,甚至存在着“欧风文”这种完全以模仿西方为要义的写作。这与“女性向”的同人文化尤其是欧美同人密切相关。20世纪末中国“女性向”的兴起正是始于网络同人写作,此后同人一直是“女性向”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原创类型小说如双生藤蔓般彼此缠绕、相互影响。也是受“女性向”同人文化“为爱发电”逻辑的浸润,短小精悍的“欧风文”才能存活至今;相比之下,男性向的创作也正因缺乏同人的动力,才使本土化、商业化的超长篇类型小说成为绝对的中心。

“欧风文”的作者大多有欧美同人的写作经历,甚至以此为网络创作的原初动力。E伯爵的早期写作就是沿着这条“仿制”道路的探索,她笔下的科幻与奇幻、侦探等其他自西方舶来的类型都是竭力模仿的产物,追求的是原汁原味,以假乱真。正如书评人在评价其西幻小说《天幕尽头》时所说的那样:“每个角色在这个相当西式的舞台上活跃……让我产生一种这就是一本英文小说经过良好翻译的产物(的错觉)。如果去掉作者的名字,再随便换上一个英国或美国作者的名字,恐怕我也会很快接受。”[9]这也是E伯爵能够驾驭一些非常“古典”的科幻题材的原因,《异乡人》就是一部非常传统的时空穿越小说。作品最直接的模仿对象是马克·吐温的《苦行记》(1872):“熟悉马克·吐温的半自传体游记《苦行记》的读者能够轻易看出《异乡人》与这部名著气质风格的相似之处:从故事的发生地和时代,到淘金狂热下的百态众生,再到充满历史感的西进运动、种族歧视,甚至连章节标题的格式,《异乡人》都进行了刻意的模仿。”[10]小说中的科幻设定是未来社会发明的“时空之门”在一次意外中把21世纪的主角们带回了1870年的美国西部,不免又让人联想到同样出自马克·吐温、后来被追溯为第一部穿越小说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1889)。因此,与其说《异乡人》是一部科幻小说,不如说它是以还原马克·吐温经典小说风格为目标,融合了科幻、西部、侦探等类型元素的一篇“欧风文”。

这并不是说时空穿梭的设定不够“科幻”。诚然,当穿越变成网络小说最常见的基础设定,穿到古今中外任意一个时空的故事已经不再与发明时空机器的科学探索挂钩,但如今网络小说的流行设定早已从“历史/架空穿越”进化到了“系统穿越”,因此反倒获得了更多与科幻勾连的可能性。如晋江文学城的另一部热门科幻作品《薄雾》(微风几许,2020),小说中主角们被系统捕获,投入一个接一个副本去完成任务,从各个副本所呈现的不同时空装置设定,可以清晰地看到《心慌方》(1997)、《蝴蝶效应》(2004)、《环形使者》(2012)等多部好莱坞科幻电影时空设定的影子,令作品的科幻色彩显得十分浓郁。只是2018年出版的《异乡人》的穿越设定并没有沿着网络穿越的演变路径一直向前推进,而是刻意追求“复古”,倒退回了《时间机器》(威尔斯,1895)刚刚诞生的19世纪末——看似回到了西方科幻正要兴起的“初心”时刻,但小说又并不以“时空之门”为核心,主线更多的是西部冒险和侦探推理的叙事。

今天看来,这种写作是多种舶来类型的融合产物,但若回到西方科幻的源头,它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固定边界的杂糅类型:常被追溯为第一部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玛丽·雪莱,1818)亦是恐怖小说,而侦探小说的奠基人物爱伦·坡也将悬疑、冒险的色彩带到了他的科幻小说《瓶中手稿》《汉斯·普法尔历险记》(1833)等作中,后来的侦探小说大师柯南·道尔同样创作过科幻名作《失落的世界》(1912)。科幻的定义一直处于变化当中,“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是一个直到1930年才在美国出现的概念,在此之前,这一文体的鼻祖英国作家威尔斯将自己这种有着显著科学倾向的小说称作“科学传奇”(scientific romance)——采用“传奇”(romance)一词是为了与19世纪更倾向于描述已知社会的“小说”(novel)文体相区分,强调其倾向于描述未知世界的特点。[11]因此,科学元素和通往未知世界的冒险,对早期科幻来说是同样重要的主题。在这一点上,《异乡人》倒是恰如其分地继承了“科学传奇”的正统,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科幻进行了忠实的戏仿。

此外,E伯爵还在《七重纱舞》等侦探悬疑小说中,将“欧风”写法贯彻到底,对《福尔摩斯探案集》等欧美流行文艺中的侦探类型进行了仿制。从《天鹅奏鸣曲》《天幕尽头》到《七重纱舞》《异乡人》,“欧风文”直接与图书出版对接的类型、更接近实体书的文本形态,都让E伯爵走向实体出版的道路变得水到渠成。当然,为了进一步走向主流[12],E伯爵最终逃不开舶来类型的本土化、东方化改造诉求,对此,她交出的答卷是2020年的新作《重庆迷城:雾中诡事》。这部小说以清朝末年为背景,南洋归来的侨商任西东带着丫鬟卢芳回到重庆寻找祖宅,不料此时一种新的“鸦片”带来的传染性异变正在城内悄然蔓延,主仆二人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灾难。从“欧风”的遥远彼方转向熟悉的家乡重庆,E伯爵的新尝试看起来加入了许多很“网文”的时髦元素。

首先是清末的“中式蒸汽朋克”。“蒸汽朋克”(steampunk)原本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科幻出现的一种新题材,它将超出时代、近乎魔法的机械技术放置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由此创造出一个既复古怀旧又有科技未来感的幻想世界;进入网络时代后,这种设定因充斥着矛盾杂糅的审美元素而极易在视觉上造成冲击,迅速成为一种亚文化在全球流行开来。[13]中国的网络小说也迅速引入,并效仿它的复古怀旧、技术想象和历史重构三大要素,将它挪到了中国古代的幻想设定当中。网文改造后的“中式蒸汽朋克”,追求的就是机械科技与中国传统元素的碰撞,如身着旗装、头戴金属独目镜、用机械臂举着黄铜火铳的清朝格格,乘坐日行千里的“火龙”下江南——要的就是这种极致的反差。因此,“蒸汽朋克”也可以说是一种美学风格。当《重庆迷城》的主角二人如穿越者一般以南洋华人的身份闯入清末的重庆城,他们携带的超出时代的科学知识、火枪以及那支名为“刺猬”的热兵器,就已经给小说罩上了一层“蒸汽朋克”的风格滤镜。

其次是“丧尸”。小说中吸食了新型“鸦片”的人会出现瞳孔发黄、发热癫狂等症状,最终变成失去神志、极具攻击性、见人就咬甚至吃人的怪物,并且具有传染性。这与网络“末世文”中流行的“丧尸”设定十分相似。

即便如此,《重庆迷城》的科幻核心依旧很“古典”,小说的主线是任西东和卢芳的解谜推理,采取的是“侦探+助手”的经典配置;而以传染病为题材的科幻小说西方早已有之,在中国最早可以追溯到顾均正的《伦敦奇疫》(1940)。“蒸汽朋克”和“丧尸”的流行元素并未使小说跳出科幻+侦探冒险的“科学传奇”本质。鸦片带来的异变和传染病,既是推动解谜情节发展的关键线索,也构成了小说第一部《雾中诡事》的终极悬念:被“丧尸”所伤的任西东,究竟会不会被感染?病毒的病理规律如何,能否被治愈,是否会继续变异,应当如何处理感染者?在侦探小说的结构之下,《重庆迷城》的主题仍离不开与传染病相关的科学元素。与之形成鲜明对照,在网络“末世文”的常见设定中,“丧尸”往往只是一个构成末日图景的因素,承担着“升级打怪”叙事中“怪”的角色,科学原理并不重要,最终拯救人类的依旧是爱和信念。

总之,从“欧风文”到本土改造,E伯爵的科幻小说融合了诸多类型元素,但仍较为彻底地继承了西方传统科幻中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科学传奇”写作一脉,将更多的重心放在了讲故事和编织幻想上。这显然不是20世纪中国科幻最初接受的那种旨在启迪大众或明确带有科普性质的“科学小说”(science fiction的一种译法),也不是社会预测或寓言性质的乌托邦及反乌托邦小说。通过E伯爵的作品,我们可以初步看到从传统科幻到网络科幻的转型趋势,在“科”与“幻”之间,后者成为绝对的核心。

星际:反乌托邦与“太空歌剧”搭建的幻想舞台

与E伯爵相比,《残次品》的作者Priest显然是一个更典型的网络作家。她从2007年起在晋江发布作品,2013年前后凭借《大哥》《山河表里》等作成为人气作者,IP时代到来时Priest恰好进入臻于成熟的创作阶段,《默读》《残次品》奠定了她在“女性向”圈内的顶级大神地位,而旧作《镇魂》《天涯客》IP改编影视剧的爆火则让她更多地走入了主流大众的视野。提及Priest,科幻并不是一个显著的关键词。在她为数不多与科幻有关的作品中,《山河表里》(2014)的“异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神秘科幻气息,《烈火浇愁》(2020)则是以“古穿今”和少数人类变异为拥有特异功能的“特能人”为基础设定的都市奇幻,唯有《残次品》(2017)明晃晃地打着“幻想未来”和“星际”的标签,作为“女性向”的“星际文”代表,与传统科幻的太空想象遥相呼应。

在《残次品》构想的未来星际世界中,人类按照鲜明等级生活于八大星系,腐朽的联盟政府以第一星系的沃托为首都,其治下的人们统一接入消弭了一切痛苦的全息网络“伊甸园”,而因天生基因缺陷无法接入“伊甸园”的“空脑症”患者们则被驱逐到蛮荒的第八星系。故事的主角之一林静恒原本是联盟上将,因厌倦了权力斗争而假死来到第八星系,而另一位主角陆必行秉持理想主义的梦想,致力于在第八星系开展教育事业。二人与一群混混学生鸡飞狗跳的生活,终结于星球的湮灭。踏上流亡之路后,他们发现这场灾难背后交织着错综复杂的阴谋。

随着故事的展开,熟悉西方科幻的读者,很容易从中看到许多经典反乌托邦小说的延续。除了立即让人联想到电影《黑客帝国》人机互联第一代“天堂母体”(Paradise Matrix)的“伊甸园”,主角面对的反派势力也正象征着三种经典的反乌托邦构想:一是伍尔夫代表的超级大脑,通过无所不在的监视主宰人类,是奥威尔《一九八四》极权主义“老大哥”的新化身;二是“蚁后”林静姝代表的蚁群社会,借助芯片彻底控制人类意识,如同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基因定制打造出的那个种姓社会,没有痛苦也没有反抗;三是霍普代表的反科学主义,极端排斥科技,崇拜自然,试图让人类社会回归原始状态。[14]而主角团代表的弃民们,因“残次品”的身份被放逐到极权的铁幕之外,反倒由此寄托着颠覆这些反乌托邦的希望。

这样看来,《残次品》似乎是一部指向严肃社会寓言的反乌托邦小说,不过Priest创作这部网络小说的语境,却已与20世纪那些伴随着“一战”“二战”世界剧变诞生的经典反乌托邦小说截然不同了。它更像是将这些反乌托邦叙事当成数据库来调用的产物,多数时候并不指向现实的恐怖和困境,也并不真的尝试提供新的解决方案,而只是为主角们的英雄叙事提供必不可少的“反派Boss”们。在故事的结尾,乌合之众般的底层弃民成了拯救人类的希望,然而推翻了旧的极权后,如何重新开启新纪元?对此,小说只以寥寥几笔勾勒了一个代议制民主社会的虚影。如果把小说当作一部继承了反乌托邦传统的野心之作,在看到这样一个只有破没有立、破的还都是一些经典旧设定的结果时,不免会生出几分失望。然而《残次品》归根结底是一部网络类型小说,无论调用了多少西方经典文学资源,它总体上还是按照网络类型小说的既有阅读期待,顺着“女性向”的“星际文”脉络创作的。太空星际和未来科幻打造了一个壮丽、绚烂的世界设定,最终目的仍是承载情感叙事。因此,字面意义上的“太空歌剧”或是Priest在小说的“一句话简介”中一语中的的“太空二人转”,也许才是对《残次品》更加精准的定位。

网络“星际文”的源头,恰恰可以追溯到西方科幻的“太空歌剧”。西方科幻的滥觞可以说是始于探索未知地带的冒险——如果说已知世界的地图存在一个边界,那么科幻发展的过程就是探索的脚步从边界外的蛮荒之地逐渐扩张到地球之外的月球、太阳系乃至更遥远的外太空。1924年美国天文学家哈勃证明了银河系并非宇宙的中心,此后人类想象中的宇宙进入了极速的扩张阶段,大量科幻小说开始描绘太空航行、星际冲突。[15]到了20世纪40年代,泛滥的宇宙飞船故事招来了“太空歌剧”(Space Opera)的污名——这里的Opera指的是“肥皂剧”(Soap Opera)般的老套情节,批判的是那些发生在哪里都行、偏偏被搬上太空舞台的冒险、战争、犯罪故事。不过也正是在20世纪40年代,出现了奠定“太空歌剧”基本叙事框架的经典之作——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如果我们试图找到一个正面的词汇来描述这类后来被文学史承认的作品,或许可以称之为“太空史诗”。无论如何,这种太空叙事的重心确实是以星际为舞台的社会构想,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后来刘慈欣提出的那种带有“宗教感情”,即“对宇宙的宏大神秘的深深的敬畏感”,重在“描写人和宇宙的关系”的那种宇宙叙事。[16]如果我们把后者归入“硬科幻”,那么“太空歌剧/史诗”无疑属于“软科幻”,它强调的是传奇冒险的故事性和文学性,这才是后来网络“星际文”继承的主脉。

从西方科幻到中国网络小说的“星际文”,中间还有一个重要的过渡,那就是田中芳树《银河英雄传说》(1982)代表的日式科幻。这部作品不仅直接影响了以猫腻《间客》(起点中文网,2009)为代表的男频星际幻想,更是中国“女性向”网络写作的直接源头——《银河英雄传说》同人正是世纪之交中文网络上日本动漫三大同人圈之一。[17]此外,日本的robot动漫[18]文化还提供了“机甲”(机械动力装甲)的设定元素,在武术、道术、魔法之外建构了一种新的“高武”想象。最终,“星际”与“机甲”在2012年前后,即女频的商业化写作模式步入成熟之际,汇流成了一种新的子类——“星际(机甲)文”[19]。它是这一阶段女频为了适应VIP付费阅读模式、试图在言情故事之外拓展新的更宏大的类型叙事的产物。这个类型中有来自“太空史诗”的以星际为舞台的宏大社会构想和“肥皂剧”的宇宙飞船冒险故事,有来自机甲动漫的热血战斗,也有来自网络“升级文”的主角升级、逆袭[20],以及女频言情固有的爱情叙事。

《残次品》正是这样一部典型的“星际文”,与反乌托邦的英雄叙事同步推进的是主角的爱情故事,小说最终是否走向了完满结局,并不取决于能否找到新的乌托邦出路,而取决于主角们有没有达成精神的和解,获得爱的圆满。有读者曾诟病《残次品》中关于星际的宏大、复杂设定挤占了原本属于言情叙事的篇幅,但正因如此,才更清晰地道出了小说的言情(言说爱情)本质。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颇具戏剧性的桥段:最终决战之际,多方势力会聚一堂,在时空乱流中失踪了16年的林静恒突然如地狱归来的幽灵般从天而降,以白银十卫将军的身份杀入战场。这个情节有着多重含义:首先,一人堪比一支舰队的孤胆将军九死一生地历劫归来,提供了冒险传奇典型的复仇、逆袭爽感和英雄情结,他将势如破竹地击溃所有反乌托邦阴谋;其次,虫洞中瞬息万变的一个裂隙,给林静恒带来了漂流小行星16年的死寂与孤独,似乎蕴含了某种人类在宇宙面前的渺小无力或曰“宗教感情”;但最后,这个桥段最重要的作用还是服务于爱情叙事,这16年不多不少,恰如杨过和小龙女分离的16年,使生离死别、失而复得的爱人们消弭了一切隔阂去相爱。《残次品》中的科幻、反乌托邦、“太空歌剧”与言情特质所占的比重,在这个桥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此说来,Priest《残次品》中的星际科幻的确继承了“软科幻”的社会构想小说和反乌托邦的严肃文学资源——Priest在其他非科幻的小说创作中也经常呼应这些西方文学史的经典序列(如《默读》对《红与黑》《麦克白》等作的致敬),这股精英文学气质令她成为最容易被主流接受的网络大神作家;但其所属的“女性向”“星际文”仍是一个以幻想和爱情叙事为核心的类型,在这里,科学幻想与奇幻、玄幻一样,是诸多异世界幻想中的一种可能性,是为爱情故事搭建的绚丽舞台。

末世:“反科学”的科学幻想

与《残次品》应当被放置在“女性向”的“星际文”序列中考察一样,一十四洲的《小蘑菇》也属于一个其来有自的“女性向”子类,即“末世文”。《小蘑菇》也有着末世和言情两个核心。2016年年末才开始在晋江写文的一十四洲,之所以能在新一代作家中脱颖而出,正是凭借其在世界设定方面突出的创新能力——在《小蘑菇》之前,她的代表作《C语言修仙》(2019)就创造性地把计算机编程的C语言知识与“修仙文”的升级体系融合起来,而《小蘑菇》则是在“末世文”原有的叙事基础上增加了两种新的变量:克苏鲁和非人类主角。

相对而言,“末世文”本身就是一个比较新的类型。虽然生化病毒和变异、战争与核武器带来的毁灭危机一直是传统科幻热衷书写的主题,但“末世文”的源头并不像太空星际和反乌托邦那么古典和严肃,它是21世纪大众流行的丧尸或废土影视剧、游戏[21]在网络小说中的回响,网络小说的末世设定也相应地分为丧尸和废土两种。这一引入过程是相对晚近的,男频“末世文”代表作出现在2007年之后[22],而“女性向”的“末世文”潮流则由2011年年末非天夜翔的《二零一三》开启——在这个节点上,它和“星际文”一样,是女频拓展VIP类型叙事的产物。《二零一三》讲述的是一个典型的好莱坞科幻灾难大片式的英雄主义故事,小说主线是主角代表最后的人类在丧尸围城的绝境中挣扎求生、重建文明,并在险恶的末世里照见人性的丑陋与光辉,这也成了后来女频“末世文”的基础叙事。《小蘑菇》的基调亦是如此,小说的主角之一陆沨是人类基地的“审判者”,他肩负着鉴别并处决混在人群中的“异种”、保卫人类物种纯洁性这一至关重要的职责,是典型的末日英雄。而克苏鲁设定的加入,则动摇了这种英雄叙事。

“克苏鲁”(Cthulhu)原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创造的邪神神话体系,在那个科学发现层出不穷、人类对自然的解释力前所未有地提升的年代,洛氏却以《克苏鲁的呼唤》(1928)等作对人是宇宙中心万物之主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科学话语提出了疑问。一些其他作者后来也加入了克苏鲁神话体系的写作,其共性是强调宇宙的不可知和对人类存在的漠不关心,一旦触及巨大的不可解释的他者,渺小的人类就会因理性的溃败而丧失主体性,陷入疯狂。由此,克苏鲁打造了一种与“人类中心主义”和科学话语唱反调的“宇宙主义”(Cosmicism)或曰“宇宙恐怖主义”[23],重在塑造非理性、反科学、不可名状的恐怖氛围。如果说末世设定源于人类对科学技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那么克苏鲁就走到了这条路的极端,走向了反科学甚至是理性的反面,同时解放了被科学枷锁压抑的想象力,让极富浪漫主义的幻想成为可能。因而它反倒有着浓厚的“宇宙宗教感情”,有对未知的深深敬畏和无尽遐想。从这一点上看,“反科学”的克苏鲁倒是最“硬科幻”的,它或许是科学主义陷入困境时的一种另类解法,也是“科幻复兴”的另类希望所在。

这个设定近年在全球范围内流行,也逐渐被中国网民接受,在男频出现了《诡秘之主》(爱潜水的乌贼,2018)这样的代表性作品,它通过克苏鲁设定探讨的是人如何接受世界混乱的本质、重新找到心灵的锚点[24]——依旧是关于人的叙事;而“女性向”的克苏鲁则是由欧美同人和“欧风文”率先引入的,因此更有可能原汁原味地继承这一设定“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核心。

正是这种宇宙的疯狂和不可解释、人类的无能为力和注定失败,动摇了《小蘑菇》原本延续的英雄叙事。在以往的“末世文”类型套路里,“丛林”和“基建”是两种核心的写法:末世让人类回归原始状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成了铁律,在传统科幻那里演化为《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在网络小说中则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主角们不仅要保障个人的生存,更要带着人类文明的火种,走向重构文明的“基建”之路。但克苏鲁的设定冷不丁地给了这种逻辑一记响亮的耳光——《小蘑菇》中物种相互“污染”的变异是毫无缘由、不可遏制的,人类自救的科学实验只会让灾难更加猛烈,一切努力在宇宙的荒诞面前都是徒劳,即使没有陆夫人的叛变,灭种也是定局。因此,人类基地为了大局而做出的“壮烈”牺牲,成了自我感动的笑话;被困在伊甸园里履行生育职责的女孩们,在延续人类物种的旗帜下,沦为只剩动物性的悲剧受害者;而掌握生杀大权的“审判者”陆沨经历的痛苦挣扎,也失去了英雄的崇高伟大。人的叙事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另一位主角安折以非人类的“小蘑菇”身份登场,为小说的“反人类中心”带来了更加复杂的意蕴。安折是一朵因融合了诗人安泽的基因而获得人形的蘑菇,它为了寻找丢失的孢子而混入基地,却在与人类共同的生活中习得了“人性”。如果人类意志只是万分之一的偶然性,那安折就恰恰是那万中选一的精灵,在它身上,人性中的爱和美好开始复苏。这个非人类的主角看似是“反人类中心”的,因而也天然地反科学,毕竟现代以来的科学话语是启蒙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一部分。科学是服务于人类的,而安折不是人类;但安折的故事也是向人类中心和科学话语一次出走后的复归。这朵小蘑菇必须具备了人性,才能成为故事的主角,去谈人类才有的爱,才能在故事的最后赐予人类救赎和大团圆结局,才能以“弦”的科学理论收束末世。启蒙的理性失效了,但爱情神话没有,宇宙不关心人类的死活,读者却关心角色的恋爱。《小蘑菇》的言情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走向彻底的反人类和反科学,它的恐怖和残酷底色下,包裹着一个温暖的核。

不过,生逢其时的《小蘑菇》不早不晚地出现在了一个历史的节点上,此后,来自现实的加成不断地给这部作品增添着严肃的注脚,让它的可读性远远超出了一部“女性向”的言情“末世文”。全球新冠疫情发生的现实,让写在疫情数月前的《小蘑菇》成了一种超前的、迫近的甚至是近在咫尺的寓言,小说对人类中心、发展主义和大局观的反思,令每一个疫情时代的读者都心有戚戚。而伊甸园里女性的处境和“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生”的“玫瑰花宣言”,不仅可以与《使女的故事》[25]中的反乌托邦对读,更因一桩女性生育的网络热点社会事件而直接照进了现实。当然,这类严肃命题的探讨在“女性向”的书写中并不罕见——或许是带着性别写作的焦虑,许多女作家都有这种自觉,要证明自己有能力驾驭严肃命题,或赋予作品一个拔高的立意。但像《小蘑菇》这种如同直觉一般准确的预言也实在可贵,令它获得了现实观照的深度,能够与那些传统科幻的经典反乌托邦故事形成某种互文。

在以上三位作者代表的欧风、星际、末世三类“女性向”科幻叙事中,爱情和幻想仍牢牢占据着作品的中心位置,因此它们涉及的“科学”多数时候只是纯粹的设定,重要的是这个设定发生之后的故事。像这样由科幻设定带来的“女性向”流行子类还有很多,包括异能、系统、赛博朋克等。或许比起“科幻”,更应该把它们诠释为一种关于异世界的“未来幻想”(future fantasy)。不过,即使不直接指向任何具有现实借鉴意义的乌托邦或反乌托邦,这种幻想仍然可能寄寓着某种“异托邦”的力量,通过另类的想象颠覆主流逻辑,用异质性提供突围的可能[26],因而与传统科幻仍共享着一部分严肃命题的探索路径。扎根“女性向”网络文学的土壤,今天的女作者们确乎从传统科幻那里继承了绚烂的遗产,不仅将其改造为搭建幻想世界的丰富材料,更对启蒙理性和科学话语进行了另类的回应与重构。

注释:

[1]“银河奖”自2016年第二十八届起新增了“最佳网络文学奖”,迄今为止,这一奖项无一例外地颁给了在起点中文网发布的男频作品,分别是:2016年第二十八届彩虹之门《重生之超级战舰》,2017年第二十九届最终永恒《深空之下》,2018年第三十届天瑞说符《死在火星上》,2019年第三十一届火中物《千年回溯》,2021年第三十二届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

[2]2020年晋江的年度作品盘点中,幻想言情类的第一名《砸锅卖铁去上学》(红刺北)就是一部“星际机甲文”,纯爱佳作中《天地白驹》(非天夜翔)、《熔城》(巫哲)、《薄雾》(微风几许)也都以科幻元素为核心;2021年晋江的年度盘点更是新增了专门的“科幻题材”榜单,与现实、古典、幻想、玄奇题材并列,进入榜单的十佳作品多见系统、星际、末世等元素。

[3]“新生代”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创作的主力军,代表人物包括王晋康、刘慈欣、韩松等,这批作家以出生于70年代等青年为主,多在大学期间开始创作,通过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作品并获得“银河奖”而得到承认。参见吴岩.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198.

[4]“由于误解,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这是科幻作家贾立元(笔名飞氘)在2010年7月哈佛大学东亚系、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大学文学院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共同主办的“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言时提出的说法。“寂寞的伏兵”后来一度成为中国科幻的代名词。参见贾立元.寂寞的伏兵[A].吴岩,姜振宇.中国科幻文论精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255-259.

[5]邵燕君,王玉玊.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166-171.

[6]E伯爵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是2005年台湾威向文化出版的《午夜向日葵》,同年其成名作《天鹅奏鸣曲》也在台湾聿书馆正式出版。《天鹅奏鸣曲》也是她在大陆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黄山书社,2011年)。

[7]E伯爵是《课堂内外·科学Fans》杂志的主编,该杂志由重庆市科学技术协会主管,是面向初中生的科普周刊。

[8]吉云飞.制作起源:中国网络文学的五种起源叙事[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2):139-160.

[9]竞天泽.普通读者会得到什么?——《天幕之涯》代序[A].E伯爵.紫星花之诗[M].武汉:长江出版社,2015:7.

[10]拉兹.科幻原本应该这么轻松有趣[A].E伯爵.异乡人[M].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IV-V.

[11][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其他的世界:科幻小说与人类想象[M].蔡希苑,吴厚平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186-188.

[12]E伯爵曾任重庆市江北区作协副主席、重庆科普作协秘书长,2020年发展为中国作协会员。

[13]金冰,孙苏宁.共同体想象,消费主义与后现代文化逻辑——网络“蒸汽朋克”亚文化研究[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22,30(2):114-118.

[14]徐佳.乌托邦之外,如何想象“人类”——评Priest《残次品》[A].邵燕君,肖映萱.中国网络文学双年选(2018—2019)·女频卷[M].桂林:漓江出版社,2020:309-311.

[15][美]詹姆斯·冈恩.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M].姜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92-216.

[16]刘慈欣.SF教——论科幻小说对宇宙的描写[A].吴岩,姜振宇.中国科幻文论精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209-213.

[17]另外两大同人圈是《灌篮高手》(SD)和《圣斗士星矢》。

[18]以20世纪70年代的《宇宙战舰大和号》、20世纪80年代的《机动战士高达》、20世纪90年代的《新世纪福音战士》这三个时代的作品,构成完整的日本“robot动漫”类型序列;此外,影响较大的还有美国与日本1984年开始合作开发的系列玩具与动画片《变形金刚》及同名好莱坞系列电影。

[19]这一时期的“星际机甲文”代表作是犹大的烟《机甲契约奴隶》,晋江文学城,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359992,2011年11月至2013年11月连载完结,入选晋江官方“2012纯爱年度十大佳作”第二位。小说讲述了主角罗小楼意外死亡后,重生到四千年后一个机甲横行的世界,又莫名其妙地成为机甲战士原昔的契约奴隶,两人共同成长为伟大机甲战士的漫长历程和爱情故事。不过,直到2015年,晋江才开始大量出现以“星际”为分类标签的作品。

[20]代表作是红刺北的《砸锅卖铁去上学》,晋江文学城,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737103,2020年9月至2021年3月连载完结,入选晋江官方“2020幻想类十大佳作”第一位。小说主要讲述了女主角如何升级为星际最强单兵战士、最强机械师的故事。

[21]丧尸或生化变异题材的流行作品有《生化危机》系列电影(2002—)、美剧《行尸走肉》(2010—)等;废土题材有《疯狂的麦克斯》系列电影(1979—)、《辐射》系列游戏(1997—)、《文明》系列游戏(1991—)等,这些作品真正流行起来都是在21世纪。

[22]包括随风飘摇的《蹉跎》(2007)、烟雨江南的《狩魔手记》(2009)、九头怪猫的《重启家园》(2009)等。参见“末日流”词条(吉云飞撰写)[A].邵燕君,王玉玊.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297-298.

[23]时梦圆.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神话”中的宇宙恐怖主义研究[D].武汉:武汉大学文学院,2021:4.

[24]谭天.世界“返璞归乱”时——评爱潜水的乌贼《诡秘之主》[A].邵燕君,吉云飞.中国网络文学双年选(2018—2019)·男频卷[M].桂林:漓江出版社,2020:36-38.

[25]《使女的故事》是加拿大科幻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85年出版的反乌托邦小说,因2017年被改编为热门美剧(到2022年已播到第五季)而重回大众流行视野。该作讨论的是男权的极权状况下女性的生育处境。

[26]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8):16-31.

[本文为山东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2020GN065)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