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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嫚的婚礼
来源:《草原》 | 夜阑  2023年02月06日12:05

碎嫚要结婚了。碎嫚一想这事,心里头就开始泼烦。泼烦,是她老家话,形容一个人心里很烦,烦到欲丢不舍、欲罢不能的地步。文言文里有这个词,不过写成“颇烦”,意思看上去更接近。碎嫚为婚事泼烦,其中一个缘由是,她爸快不行了。

婚礼一周后举行。伊丽莎白婚纱店的老板娘语音留言:亲,您的婚纱已经到店,请尽快过来试穿哦。就在这个当口,一个陌生电话挤了进来:您好,这里是万寿菊寿衣店,我们提供殡葬一条龙……

没等对方说完,碎嫚就把电话挂了。一时间,她脑子里面咕嘟嘟,像炖了一锅五味杂陈粥。过了一阵,她想给马龙打个电话,把婚礼取消算了。因为冥冥之中,她觉得和马龙结婚,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过,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仅仅转了半圈,就打消了。她答应过她爸,不管发生什么,婚礼照常举行。

两个月前,她爸从老家过来,以为住几天院,做个加强CT,再把碎嫚的婚房看看,差不多就可以回了。把碎嫚妈一个人撇在老家,他不放心。哪想到,过来就回不去了。住院期间,碎嫚妈整天盯着手机视频:碎嫚呀,你爸咋一直睡着?你把他叫醒,让我跟他说两句。碎嫚不是骗她药里加了安定,就是医院网络差。反正,能瞒一天算一天,万一她妈也倒下,那才麻烦大了。

说起来,她爸这病,来得猛然。冬天时,他还在念叨心口烧得不行,就把矿泉水瓶放在瞭天地里冻。冻成冰疙瘩后,他就对着远处的山梁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缓缓地,人才舒坦过来。到了春天,他又像害上春乏症,从早睡到晚,叫都叫不醒。碎嫚妈腿脚不灵便,只能瞅着干着急,满地打转转。这种情况延长不多久,他有一天,起来后,身体栽了两栽就栽倒了。他去看医生,在县医院做了化验,坐在椅子上等结果的时候,他从没想过死。他想着碎嫚的婚礼,想着彩礼的事。总之,在化验报告出来前,死对他来说,是一件影子尾巴都没有的事。

订婚的时候,碎嫚爸要了马龙家八万元彩礼,他把这笔钱小心翼翼地存进银行。生病后,又一万个舍不得地取出来。吃了统共不到半年的利息。

现在,从老家正赶来两拨亲戚,一拨是她爸面上的,一拨是她妈面上的,都是一家派一个代表。从碎嫚老家过来,绿皮火车要咣当咣当两天一夜。飞机转两转,也得搭上一天。远路上过来,他们抱着两个想法:一来看望病人,算是临终告别吧。二来么,给碎嫚的婚事随个礼钱。唉,红事白事,眼看着撞一起,谁心里头不泼烦呢?

多亏了海棠姐。她把来的两拨人,安排得妥妥的。半夜到的,先进宾馆休息。上午到的,直接去医院,排队做核酸。紧赶慢赶,一上午就耗去了。等分批探望到病人,唏嘘两下,再安慰几句,眼泪还没擦干,护士小姐已经吊着一张脸,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赶人了。

老家来人,一顿饭总要请的。他们坐在饭店里,心里惦着病人,菜就一口都咽不下去。海棠招呼,来来来,快趁热吃,吃完带你们在附近转转。说完,见没人动筷子,就给碎嫚挤个眼色。

碎嫚把菜搛到大姑碗里,大姑难过得摆摆手,又把筷子搁回筷架。人里面,她表情最凝重。年前,她碎儿子和媳妇淘气,喝了点酒,摩托骑出去,直接飞到卡车上了,人当场没了。年后,她还没缓过劲,碎嫚的大伯,又给煤烟打成植物人。好了,现在又是一锤。

二舅儿子,烫了一头卷毛子,像个女子娃,留着个偏分,眼睛滴溜溜把饭店里里外外睃个遍,说姨,这南京大排档,看着档次很高嘛。

海棠说,人家这可是全国品牌连锁店,不是街边那种小排档哦。

二舅儿子吐吐舌头,挠挠头,眼睛从满桌子的菜上,从一转圈人身上,打了一个咕噜转,最后搛起一只狮子头,美美咬一嘴,嗯——可以,像我爸做的生氽丸子。他爸和碎嫚爸以前一起开过暖锅子店,卖过辣面子,两家的日子都不宽裕。

见二舅儿子吃得美,其他人也开始动筷子。说话间,脸上愁云渐渐散去。

碎姑说,海棠,你咋保养的,又白又细的,到底是南方人了。

海棠一抚脸,说哪里呀,老了!你看你,脸上一点褶子都没有。

碎姑胖胖的,圆圆的,脸上皮肤黑是黑了些,不过又平展又光堂,一看就是个碗一放啥心都不操的命。可没几个人晓得,她当年也是个心野的女子,在外面站过柜台,打过零工,差一点混不下去,都准备收束心思回了,遇到现在的男人,总算在城里扎站下来。她男人当时是部队上的司务长,虽然离过婚,长得五大三粗,但管的一摊子油水大啊。为了嫁给他,碎姑耍了个心眼,把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小。这一来,她变成二十几岁的青春美少女啦。自从她嫁好了,腰杆子也硬强了,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几年,碎嫚投奔她,托碎姑父找工作,她没少吹枕边风。只不过,钱擩了,忙没帮上。

哎呀,二舅儿子敞开衬衣领子,手当扇子扇,你们南方,咋胡热呢!

他一叫唤,大家不但感到热,还觉着潮,衣服粘在身上,浑身上下不美气。一难受,他们急急地就想赶紧吃好回去。可是,还有一桩事没交代清楚呢,那就是给碎嫚的礼钱,包在一个红包里,现在就揣在碎姑身上,鼓鼓的,把她腰那里撑起一座小山包。一般说来,小地方的人,讲究不大,随礼的钱,一顿饭就能宽宽裕裕吃回来。但这次不同,碎舅,那个长辈里最能主事的人发话了:一家不少于一千。亲戚们领会碎舅的意思,二话不说,很快,一个大红包包好了。

碎嫚呀,婚礼我们参加不成了。碎姑说着,伸手掏口袋,一掏两掏,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她“咦”一声,四下里一打转,才发现,刚才心急慌忙,把给碎嫚的红包压她爸枕头下了。哎呀,看我这猪脑子!碎姑一拍脑门,两眼干瞪着了。最终还是碎舅努努嘴,示意碎嫚先收下再说。

碎嫚不停地说谢谢、招待不周、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直说得这些话不停地在脑子里过,直到眼泪水都快出来了。她觉得这顿饭弯弯绕得吃不完了。

吃好出来,陪亲戚们转完玄武湖,再一个一个送走,太阳都快偏西。临分别,碎嫚抱住碎舅哭了一鼻子。碎舅潮着眼睛交代:碎嫚呀,你安安心心结吧,说不一定结婚还能给你爸冲个喜呢。

这一句,碎嫚听进去了。

碎嫚搭海棠姐的车回医院。车子经过路口,只见一堵长长的矮墙上,蔷薇花开得铺天盖地,好像把一城的春天都包揽了。可花开得再美,也进不到她心里面去呀。

钱够吗?她听到海棠姐问。

够了够了。碎嫚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头发,把眼角的泪水抹去。自从她爸生病后,海棠姐不光塞钱,还米啊面啊油啊,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地送过来,把马龙都吃胖了。

想到这里,碎嫚又难受了。这个马龙,真能吃!第一次把他领回去,本来指望他一个大城市来的,能像海棠姐当年带男朋友回去一样,给自己好好长个脸面。没想到,他人前吃到人后,跟八辈子没吃过好吃的一样,弄得碎嫚在亲戚们跟前抬不起头。能吃也就算了,好歹把筷子放下来说两句,也不说,连基本的寒暄都不会,坐在那里纯粹是个榆木疙瘩、石头脑子!

碎嫚脸上笑,心里气,下次马龙,你别再想和我回来!说实话,她当时要是一头栽倒死了,你都不用找原因,肯定是给马龙活活气死的。

马龙呢,今天怎么没来?海棠问。

碎嫚摇摇头,叹了口气。

海棠扫了一眼后视镜,心里大致有数了,她很有些替碎嫚妹子难受。可是,她也不知道,到这个时候了,还能说什么?她对马龙的印象,除了小伙子胃口好,闷葫芦一个,再找不到别的印象。如果非要找,就是有一次她给碎嫚送东西,马龙开的门,只见他裹着一件灰不拉唧的白浴袍,顶着一个老母鸡都嫌弃的鸡窝头,一副摇摇摆摆酒瓶子要倒了的架势。海棠倒退了两步,摆了摆手说,快,你进去快!

这时,她听到碎嫚开始数落马龙。碎嫚说,你在医院里忙得焦头烂额,人家躺在床上闲得发朋友圈,什么“做了那么多次核酸,头一回捅鼻子,真酸爽啊,简直是直击灵魂深处!”还配个剪刀手的表情包,幼稚!碎嫚越说越气,干脆来了一句:海棠姐,我真不想结了!

话一出口,一种熟悉的惊慌攥住了碎嫚:她不能嫁给马龙,这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她希望海棠姐能给她一个指点,只要她说一句点头的话,她马上打电话,一切都来得及。就像之前一次,要不是海棠姐火眼金睛,她差点被网络骗子骗财骗色。认识马龙之前,她所有关于爱情的理解,都来自于读过的那些书,看过的那些电影,但实际上,她从没有过爱情的真实感受。她想知道,幸福啊,陶醉啊,美妙啊,这些经常被小说家们写进故事、拍成电影的美丽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啥意思?

但是,生活才没耐心回答她这些问题。于是,她去虚拟的世界找。一天,她在婚介网站,遇到一个叫沧海一声笑的男生。真是帅哥一枚呀,帅得让碎嫚看一眼,心里扑通一下。问题主要出在他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和一头蓬松的头发上,让碎嫚总觉得,和自己聊天的,是那个梦中的电影明星。完了,上头了,隔着屏,她都能闻到明星代言的清爽洗发水的味道。

热聊了几天,沧海一声笑约碎嫚,去看他买在六合的新房。装修布置,他想听听碎嫚的意见。碎嫚动心了,她多想在这座城市有套房子,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狗窝啊。

海棠姐扫了一眼碎嫚发的照片,大概听完介绍,一口断定这个沧海一声笑是个骗子。她说,你看他打扮得跟个二流子一样,哪里像个白领!几句话说得碎嫚满头满脸臊。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第二天,海棠姐通过公安局的朋友,一个电话就把沧海一声笑的老底给揭了。

从此,碎嫚再也不敢相信网络,连别人介绍的都不轻易相信了。

她现在能相信的,只有海棠姐。她是她的人生偶像,主心骨。一来,人家脸白,腰细,条子直,不管往哪里一站,都自带光芒;二来么,海棠姐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好像踩着点子,而且一踩一个准,步步惊心也能给她走得步步生莲。跟上走,不会错。即便错了,来回捯两下步子,照样不会耽误什么,大方向对就行。在大城市打拼,你会发现,有一个在前头引路的,相当于有了一束光,心里才不会摇摇晃晃。她想好了,不靠马龙,她照样能在这座城市扎站住。她可以重新租房,把她妈接过来,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娃,陪她妈过好了。为啥不可以?她问自己,为啥别人可以你不可以?可是,一旦到了现实跟前,她的声音,说不上咋搞的,突然就弱了,就没劲了。

海棠透过后视镜,看见碎嫚两眼茫然地瞪着窗外,她很想说,那别结了。可一想到碎舅临走时的再三安顿,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顺其自然吧。

碎嫚下了车,穿过路口,穿过人群,急急往住院部赶。这时,她听到电话响,然后,她一抬眼就看见马龙,正远远在住院部楼下朝她招手呢。碎嫚假装眼前一虚,抄了个最近的边门,进去了。马龙一路喊一路跑过来。

碎嫚!碎嫚!马龙跑得气喘吁吁,跟头牛似的。

碎嫚的步子慢下来。叫魂啊叫!碎嫚说着,四下里快速看了看,又狠狠剜了马龙一眼,她还没从前几天的事情里走出来。那天她爸半夜发病,幸亏120救护车来得快。等从医院回来,司机师傅跟着她上楼结账,听见里屋居然传来呼噜声,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接过钱,摇着头就走了。他一走,碎嫚就把门一推,马龙,你给我起来!刚认识那会儿,马龙不是这样一个人。

那次网恋失败后,整整一个冬天,碎嫚都很迷茫。她没有像和她拼租的那个女孩一样,穿着漂亮衣服去相亲,去和各种男人约会。她每晚待在公司空荡荡的大楼里,把自己埋在一堆复习资料里。直到一天,参加小范围大学同学聚会,里面多了两张陌生面孔。吃好喝好,一群人又拉着碎嫚去飙歌。当中场舞曲《你是我心中的一首歌》响起,其中一个男生,走过来请碎嫚跳舞。那个男生明显喝多了,紧紧地拥着碎嫚,几乎让她动弹不得。他还在她耳边轻声哼着旋律,嘴里的热气,哈得碎嫚耳根子痒酥酥的。

那个男生就是马龙。

那是马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甜蜜,如此温柔,甚至大胆的举动。那一刻,碎嫚摇曳在了他沙哑的吟唱里。歌声穿过她的发丝,流进了她的心田。

现在流进她心田的,纯粹是一包气!

他们走了?马龙嘻嘻笑着,赔着十二分的小心问。

哼!碎嫚才不言喘呢。

那个啥,嗯——我爸我妈明天到,让我先过来看看。马龙说着,把目光掠过周围的人,又飞快地回到碎嫚身上。

现在来干吗!碎嫚故意没好气地说,想到三个月前,也就是双方家长正式见过面,订了婚不久,马龙父母突然说想儿子了,老两口从老家赶过来,包包蛋蛋背着扛着伺候儿子来了。

明着伺候儿子,实则来催婚。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碎嫚加晚班回来,见马龙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她。说了没两句,她先看到马龙爸腿霍地抖了一下,紧接着话锋一转:这个……碎嫚,你看啊,日子不能再拖了……

倒不是她想拖,而是自从和马龙住一起后,她才知道马龙其实是个乏味的人,离她想要的“有趣的灵魂”,错得码子大呢。再要说,就是她没想到,和他父母才生活了几天,她就发现,马龙妈好俭省呀,手纸剪成一条一条用不说,淘米水洗了菜又拖地不说,剩饭剩菜热了吃吃了热不说,这些都不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她喜欢盯着碎嫚,从头教到脚,从早叨到晚,叨得碎嫚耳朵起茧,心里长草。她还在儿子跟前抱怨,碎嫚不会过日子,小地方来的人,牌子还耍得大……马龙这个笨蛋,居然把这些全套学说给碎嫚听。

这次,又是“我妈说”。马龙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妈说什么,他说什么,他就是他妈的复读机、随身听!

你妈还说了啥?碎嫚故意讥他,说完,她发现马龙瘦了一圈。

我妈说你们想吃什么?她做了让我送过来。马龙说着,干搓着两只手,一副讪讪的讨好的表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从他们中间插了过去。电梯门叮的一声,碎嫚抢先一步跨进去。电梯门关上时,碎嫚看到马龙搓着的两只手和凝固在嘴角的笑容,在两扇门合上时,轻轻消失了。

肿瘤病区静得像把空气抽干。她爸还处于她离开时的弥留状态。输液杆上挂着营养液,半天滴一滴。淡蓝色隔帘拉了一半,对面床空着,估计那人又被推去放疗了。她哥靠在折叠椅上,听见响动,眼睛睁开坐了起来。

他们走了?

嗯。

爸中间醒过?

摇摇头。

医生来过?

嗯。

说啥了?

摇摇头。

你饿么?

摇摇头。

碎嫚瞅了她哥一眼,深吸了口气,把打包来的饭菜拿出来。你吃点,我去打水。说完,她提着热水瓶往外走。她发现她哥自从成家后,性子越来越闷,越来越磨。就拿买墓地这件事来说,她让他抓紧回一趟,把事办了。可他呢,老说等等,等等。催得紧了,又说,不行就在这边安葬,清明上坟还方便些。他都不往深想一层,人老了,总归要落叶归根。也不打听一下,这边的墓地价格,他们把手指头剁了买吗?

开水间在走廊尽头,夕阳斜射在对面墙上,她感觉自己好像走在阴阳世界里。经过楼梯口时,栏杆上,那一大袋中药还在。打好水,再经过时,那里多了一个女人。

女人坐在台阶上,背对着这边,头顶正冒起一绺烟。原来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呢,听到脚步声,她顺手把烟掐了。

王——粉——凤。碎嫚瞅了一眼药袋。之前好几次经过,她都在心里念叨:王粉凤啊王粉凤,你这个女人忘性也太大,咋还不来取你的药呢。

哦,那是我的药。台阶上的女人突然说话了。

碎嫚小小吃了一惊,一转身,打量起眼前这个自称王粉凤的女人。这张脸,说实话呀,一点儿都不粉也不美,相反又黄又瘦的,就像刚从黄风土雾里钻出来的,就像正害着黄疸病呢。

病房里没冰箱,王粉凤说,我们又是外地来的。说完,她冲碎嫚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哦,看得怎么样啊?

不行。王粉凤摇摇头,一摇又摇出来一脸苦笑,医生建议我们把人拉回去呢。

就在这时,从半明半昧的过道口,吹来一股子穿堂风,吹得碎嫚眼里面酸溜溜的。她叹口气,对着王粉凤,又像对着她自己,喃喃说道: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病房,她哥刚吃好,手机响了。她嫂子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孩子发高烧,药房里买不到退烧药……碎嫚正想让她哥回去,那个高个子的年轻护士推门进来,走到病床前,掀起被角扫了一眼,又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手试了试病人呼吸,说嘿,这老爷子还挺能撑的。说完,就像被一阵大风刮得飞走了。碎嫚忙凑过去一试,心里面不由得呀了一声。

夜深了,月亮爬上来了。

碎嫚躺在病房里,望着窗外的一水月亮,怎么都闭不上眼睛。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她哥,捣蛋调皮,她爸一天不给他们紧紧肉皮子,他们就能把天拆了。也怪,那时候,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他们一群碎仔,成天不是爬树,就是上房,还动不动把人家屋顶上的瓦踩碎,顶子踏破。有一次,她哥一个人仰马翻,从屋顶上连跌带滑,掉到地上一摊泥里,好么,美美吃了一嘴烂泥。她爸老远从地里提个笤帚撵过来,嗓门大得像打雷,一嗓子就能把人喊得定定的。现在呢,他年轻时的力气全都消灭,只剩下出的气了。

那时候,她家的院子里,墙上挂的是红辣椒,地上晒的是红辣椒,碾子上碾的是红辣椒。她妈呢,拄个拐杖,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捡辣子晒辣子磨辣子,一年四季眼睛红红的指甲黑黑的。她爸整天推个架子车,咕噜咕噜穿过南寺巷,去南河滩卖辣面子。

碎嫚家和海棠姐家都住在南寺巷,两家仅隔一堵院墙。南寺巷住的人家,有戴白帽裹头纱的回族,有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有锅炉工、电焊工、泥瓦匠,有卖菜的、卖货的……碎嫚印象深的,有个人称阿莲的暗娼,看着年老色衰了,背地里却还做着皮肉生意。她男人耳朵背,说话结巴,是个怕婆娘的窝里佬。南寺巷的人,都像躲着公共厕所的臭味一样,躲着这个把一条巷子搞得更臭的女人。碎嫚那时候六七岁,虽然不懂什么叫暗娼,但心里会咯噔一下,而且从此明白这种人做什么。没人解释,都是无师自通。

海棠姐说,我可不要一辈子待在这种鬼地方。

碎嫚问,你想去哪里?

一年后,海棠姐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她对碎嫚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自从海棠姐去念大学,碎嫚脑子里就无数次展开想象。美丽的大学校园,砖红色的艺术建筑,飘着书香的图书馆里走出来三五成群的大学生,脸上飞扬着青春的神采,古老的钟声在校园里久久回响,自行车来回穿梭在铺满枫叶的小路上,发出“丁零,丁零”的声音……

然后她就醒了,听见护士站的呼叫铃在呼叫。

医院楼道里响起早饭车的声音,又一个难眠之夜过去了。碎嫚发现她爸脸色缓过来点,嘴巴一翕一合的。她跳下折叠椅。等喂了一点米粥到他嘴里,他居然咂吧咂吧着吃了!

说不一定结婚能给你爸冲个喜呢。碎舅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她哥来陪护的时候,碎嫚匆匆往家赶,路上给海棠姐打了个电话。快到时,海棠姐已经到楼下,俩人一起上楼。马龙不在家,估计去车站接他父母了。

这个马龙,她不在,把好好一个家,弄得跟贼娃子偷过一样。东西乱扔乱撇不说,方便面的碗啊,筷子啊,纸巾啊,摊了一模糊!碎嫚在心里面嚼着拌着把马龙又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在厨房洗涮的时候,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手扶在水池边,呕了半天,没呕出来,这才想起昨晚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呢。于是,冲了两杯咖啡端出来。

海棠在看墙上的婚纱照。照片上的碎嫚,真好看啊,时而像睡莲开花,冉冉地,从水里升起一蓬白雾;时而像彩云追月,疏疏地,在天际留下一缕霞光。看得她都云想衣裳花想容了。海棠想起自己当年,都没拍过这么美的婚纱照。就连她结婚时的新房,都是临时过渡,还是她自己爬高上低连粉带刷的。只不过,她没和别人说过这些。人家看到的,是她风光的一面。而她得到的,是别人羡慕的目光。

海棠把目光从婚纱照上收回来,回头说,走,试婚纱去!

伊丽莎白婚纱店坐落在旗袍小镇。她们进去时,精明的老板娘立刻迎上来,脸上堆着笑,嘴上抹了蜜,殷勤备至地发挥着她的生意经。模特身上,穿着各式各样蓬蓬的美美的婚纱,从一楼一直摆到二楼,从门口一直摆到楼梯口,看得人眼睛里面都流口水。碎嫚和海棠,忍不住走走摸摸,看看停停,觉得哪一件都好看,哪一件都不容错过。可见啊,只要是女人,在漂亮衣服跟前,谁都会挪不动步子,脚上就跟拴了秤砣一样。

碎嫚租的是一件带抹胸的白色拖尾婚纱,裙身缀着璀璨的水晶亮片和珍珠,蒙着一层薄雾一样的纱面,系着一个萌萌哒的蝴蝶结,配了一条仙飘飘的白头纱和一个山字型的小皇冠。等了好一阵,她才从试衣间出来,像一朵边走边盛开的白莲花,一直走到落地镜前,走到海棠姐面前。海棠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盯着小心翼翼提着裙摆走出来的碎嫚。化了淡淡新娘妆的碎嫚,真像个白雪公主。海棠从她的脸蛋,看到锁骨,又从锁骨,看到一字肩,又从一字肩,看到小蛮腰,又从小蛮腰,看到美胸,来来回回几遍,第一次发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碎嫚都美得无可挑剔,都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不得不说啊,穿婚纱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曾经失去的,恰好是碎嫚现在拥有的,是每一个女人,都梦想经历的一次人生感受,都渴望拥有的一件奢侈品。

从婚纱店出来,海棠手上,拎着一个和碎嫚一样的婚纱袋。

婚礼来临了。之前预订的喜宴,受疫情影响,一切从简。收到请帖的,基本上是婆家人。海棠作为唯一一个娘家人代表,按照碎舅临走时的嘱托,送碎嫚妹子出嫁。

碎嫚一夜没睡踏实,早早醒来,右眼皮突突突跳个不停,打电话问她哥,爸的情况怎么样?

她哥说,爸好着呢。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放心,爸心里面知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碎嫚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流成河了。

海棠走过来,把她脸上的眼泪水抹去,说,瓜女子,眼泡哭肿了,等会儿妆都不好上了。

碎嫚穿着一身绣着盛世牡丹的秀禾服,坐在婚床上,听到楼下汽车鸣笛声,过了不久,又听见鞭炮声,接着,门铃响了。

马龙捧着一束红玫瑰,穿着一身背后有些发皱的西装,吹过的头发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衬衣像盔甲一样鼓起来的伴郎群。马龙天不亮就起床了,刮胡子时没看清楚,下巴颏上剃掉一分钱那么大的一块皮,像瓷砖上补了一小块肉粉色的加砖。

海棠说,别傻站在那里啊,快进来,新娘子都准备好啦。

接亲团在完成了既定的撞门、闯关、献花、戴腕花、找鞋、给红包、敬茶、吃汤圆等一系列流程后,一行人出了大门,像一条被风吹起来的彩带,顺着小区绿油油的灌木丛,一路往前走。碎嫚这时候,换上了那套婚纱。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时,婚纱的拖尾明显累赘了,拖地不说,还走不了一会儿,就得站住,把裙摆往上拉一拉,把勾在上面的东西拍打拍打。马龙见状,让碎嫚等一等,然后弯下腰,替碎嫚拔掉了上面的野草小刺。他们继续往前走,鞭炮声把林子里的小鸟都吓得飞跑了。

一曲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响起时,碎嫚挽着海棠姐的胳膊,从两扇徐徐打开的大门里走进来。她们踩着红地毯,踏着音乐的节奏,缓缓走向大厅中央。那一刻,碎嫚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向上托举着她。

甜品台上,嘉宾们可以一眼看到,一个非常唯美的婚礼蛋糕。上面黄金絮絮装饰,浮在象牙白的奶油之上。金箔和小野花图案覆盖着蛋糕,好像一个戴皇冠的妩媚新娘。梦幻般的糖果粉末撒在白色奶油上,像一幅飘散着水彩渍的抽象画。奶油白色、柔和的香槟色、珊瑚粉色,颜色层层叠叠,温馨而唯美,诗意而朦胧。一对可爱的小花童,像一对天使的翅膀,站在新郎新娘两边。那个男花童,仔细看的话,鼻子尖都紧张得冒汗啦。

到了宣读誓词环节,司仪问马龙,马龙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张碎嫚女士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是健康还是生病,富有或是贫穷,始终忠于她,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马龙的回答很响亮,大厅上空的水晶吊灯都给他震得眨了眨眼睛。

司仪回过头,对着碎嫚,又把刚才的誓词重复了一遍。那么张碎嫚女士,你愿意接受马龙作为你的丈夫吗?

碎嫚一直低着的头这时抬了起来,望着马龙,说:我愿意。

那么,我现在宣布……等一下!司仪说到这里时,一个小男孩爬到椅子上大声问,阿姨,你是不是妈妈呀?

碎嫚尴尬极了。

男孩接着说,男孩子长大以后都要当爸爸,那就要跟妈妈结婚,所以阿姨必须是妈妈才行啊。

哈哈哈!全场宾客哄笑起来。

就在这时,海棠看到桌上手机震得突突突。喂?喂!干扰太大,听不清楚,只好像一列飞驶的火车,正在经过隧道,发出一连串刺啦刺啦的声音。海棠无意间望了一眼台上,与碎嫚的目光,恰好四目相对。她边听手机边往外走,一直走到一个空旷无人处,这时,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刮来一股风,风里裹着一个声音:

海棠啊,谢谢你了……告诉碎嫚,我要回去了……

海棠一阵子头皮发麻,往四处看了看,那个奇怪的声音消失了。

碎嫚注意到海棠姐三步两步出去了,她站在台上,直觉得头嗡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紧接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直地往眼眶外冲,往喉咙口冲,直冲得她两眼酸胀,不能呼吸。可她又不能让它冲出来,那么多双眼睛正看着她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使劲地,一点一点地往回吸,往肚子里吸,往所有能盛下眼泪水的地方吸,她换不上气来,脸上却还挂着微笑呢!周围人的笑声,闹声,鲜花,美酒,司仪,马龙,都远了,模糊了,像被一个虚虚笼笼的大灯罩子给罩住了。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觉得自己平息下来。大厅上空的水晶吊灯,那一大圈虚无缥缈的光,就像那个阳光铺满草地的清晨一样,朝她洒了下来。她想起那天,她陪她爸坐在小区的紫藤花下,阳光那么暖和,空气那么好闻,蝴蝶飞得那么慢,像两片叶子,摇晃着落下来。蜜蜂在绣球花上待不了一阵子,就又飞到月季花上,飞到四叶草上,或者像一团金雾那样,停在空中。在那个难得宁静的清晨,她听到她爸说:

碎嫚呀,你和你哥,从今往后要好好过日子啊!

就在这时,马龙,身体朝她这边靠过来,把她垂下来的手,像一只悲伤的小鸟那样,握到手心里,握紧,握到它不再发抖了为止。

《婚礼进行曲》进行时,肿瘤区病房里,碎嫚爸,静静地躺在那里。阳光从窗户上照过来,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层光。不知何时,他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碎嫚哥发现时,连忙凑上去,轻轻呼唤。像是听到呼唤,他爸的眼睛开始缓慢地转动,终于,落在他身上,但很快,又像一片羽毛,无声地弹起来,向上飘浮,向下飘落,飘落的过程,异常漫长,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后,他爸的眼皮——终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万寿菊寿衣店提供殡葬一条龙服务。

殡仪馆守灵厅的过道里,长明灯亮了一夜。

追悼会结束后,碎嫚哥和马龙去指定地点焚烧遗物。海棠陪碎嫚坐在广场上等骨灰。天很蓝,阳光很好,太阳均匀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她们坐在那里,和许多人一样,望着远处的流云和苍松。葬礼曲犹如一淙冷泉,在她们眼前缓缓流过。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管弦哀乐,紧接着,一支送葬仪仗队,从告别大厅前,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推进着。四个打黑伞的人,肩头扛着一顶黑轿,轿子上蒙着一块大红绸,后面跟着一支小型乐队,乐队后面跟着一长串家眷队伍。走到绿化带中间时,仪仗队停了,哀乐停了,轿子像舞台幕布那样缓缓落下。这时,从家眷队伍里走出一个男眷,从仪仗队人员手里,正准备接过骨灰盒,冷不丁的,一段手机彩铃,像一只小鸟,一路欢叫着逃了出来。只见其中一个抬轿子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啪的一下,小鸟消失了。

交接仪式结束后,家眷队伍像荒漠里一支悲伤的驼队,沿陵园的中轴线,一路往山上去了。一个酷似碎嫚妈的跛脚小个子女人跟在后面,拖着不协调的步子,颠跌着颠跌着,蚂蚁那样爬上坡去了。这时候,四个抬轿子的人,掉头往回走。回去的路上,这支刚刚执行完任务的仪仗队,与一支正在出发的仪仗队,像茫茫海上的两只小船,短暂相逢后,瞬间分离了。

他们从殡仪馆的大门出来,时间是正午,道旁的樟树在地上坐成圆形。碎嫚哥怀抱骨灰盒,走在前面。马龙挽着碎嫚的手,跟在后面。海棠站在大门口觑着眼睛,一直看着他们走过一座桥,几乎看不见了,她还在那里看着。

春天来时,碎嫚生了个女娃,女娃的名字就叫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