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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每个灵魂都是翩翩起舞的
来源:文艺报 | 阿人初(维吾尔族)  2023年02月06日08:12
关键词:阿人初

我于少年时期离开位于塔克拉玛干边缘的故乡,踏上漫长的求学求知征途。当我回到博格达峰脚下的乌鲁木齐定居下来,已经走了8年之久。镌刻在生命里的爱,沉淀在孤影中的反思,生长在舌尖的语言以及不堪负重的灵魂,跟我一起走过了乡村、沙漠和城市,并在大地上留下足迹。于是我的创作开始了,用一种古老的语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如同梦般压在身上的诗写出来,一点一点改变着自己的人生,尽管不知道这种改变最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在第一部诗集《返回》中,我试图返回,带着身上仅有的一切:现代的、现实的语言,正在重塑中的身份和人类的梦。这样说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但是人类的梦延续在每个人身上,如同一颗种子。为了寻找合适的土地,我回到故乡,因为在我出生的故乡,太阳是强烈的,天空是蔚蓝的,土地是炽热的,呼吸是纯真的,灵魂是轻盈的,眼睛里闪烁着爱,身体上散发着天真。信念、土地、沙漠、水、阳光、绿色与生活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种即透视古代又映现未来的双重画面,这就是我最初的生命体验。最初的生命体验还有:每个人的语言就是每个人的嘴脸,不仅是看得见的嘴脸即生理学意义上的嘴脸,更是看不见的嘴脸即哲学意义上的嘴脸,正如“言如其人”。但我看到,就像人们真实的相貌日渐消失在“美颜”之中,语言也日益膨胀化、碎片化,不断被加以修饰,与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被割裂,其后果就是我们的嘴脸发生严重变形,我们已经面目全非。人们被其亲手搭建起来的现代生活异化了、物化了、虚化了、矮化了、边缘化了、巨婴化了,人不再是纯粹、天真、轻盈的人了,精神不再是神圣、高贵、快乐的精神了。在这种困境下,不管怎么尝试,任何形式的返回都注定失败,就像人一旦出生降临到人间,就无法再返回到那温暖湿润的子宫里。

在我的第二部诗集《终结的玫瑰》中,我找到了玫瑰,意义的玫瑰、精神的玫瑰、人性的玫瑰,此玫瑰扎根在灵魂里,绽放在诗中。但这玫瑰终究是要终结的,因为环顾当今的社会现实,不难发现当代人处于一种悬浮、眩晕的状态,眩晕在城市折叠的空间里,眩晕在各种复杂物质关系的交汇点上。对我来说,最完美、最理想的人,就是“最初的人”,自然、纯粹、快乐、轻盈、激情,就像绽放在清晨时分、花瓣上流淌着露水的玫瑰。只是由于“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无法承受的物欲之重,人无法彻底放飞自我、解放精神、升华灵魂,不能再翩翩起舞了,不再在春天走进果园里谈灵魂了。这时我的反思愈发沉重起来,语言也沉重起来,我穿过人群,穿过大地的每个角落,寻找诗的玫瑰、意义的玫瑰。这种境况下写出来的诗,色彩未免有些灰暗,基调未免有些沉重。

诗,行走在喧嚣的人群里,行走在强烈的太阳下,行走在寂静的大地上,行走在荒诞的现实里,翩翩起舞,叩问每个灵魂。我遇见了这样的诗歌,这样的诗歌也遇见了我。于是有了诗集《顶碗舞》中的核心词:母亲、舞蹈、爱、死亡。母亲是一个无限的词语,舞蹈是一个轻盈的词语,爱是一个神圣的词语,死亡是一个沉重、黑暗的词语。

所有舞蹈当中,顶碗舞是最优美的一种。舞蹈演员头上顶着用泥土烧制而成的碗,碗里又有生命之源——水。当我看到顶碗舞时,身体里的水呼应着碗里的水,我的身体呼应着舞蹈演员轻盈的灵魂。一股电流穿过全身,我看到世界上所有轻盈快乐的事物都在翩翩起舞。没有跳舞的只有人,仿佛地球的重力倍增,把人牢牢吸住一样,让我们无法动弹。但地球的重力是不可能骤然倍增的,那么让人沉重得无法动弹的是什么?是母亲,我们已经把母亲完全遗忘了,不再认识她;是灵魂,灵魂变得沉重了,像铅块、水泥墩子一样不再轻盈。最严峻的问题是灵魂变得廉价了,就像塑料制作的玫瑰,微不足道,没有激情,不再快乐。由此人也变得极其廉价了,极易为各种物质所支配。在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母亲和生命都在被消费、被消解,爱也成了一种消费品。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就像布满蚁穴的大坝,处于崩溃的边缘。

作为茫茫星辰大海中的一颗流星,我发现,我所拥有古老的词语,汉语的、维吾尔语的词语,可以创造爱。是的,人类拥有语言和词语,可以创造爱。而爱能够让灵魂轻盈起来、快乐起来,能够翩翩起舞。我尝试在我的诗中起舞,用我所拥有的词语创造爱,但我面临一个终极问题:死亡。显而易见,不仅是诗,所有艺术作品都绕不开对死亡的追问。这一追问的过程,就是哲学和文学艺术的产生过程。从古至今有无数的艺术家进行过同样的尝试,这大概就是艺术经久不衰的原因。总之,母亲、舞蹈、爱和死亡,以行走于人间的诗的形式,承担着把灵魂从重负中救赎出来、使之快乐飞翔的重任。也就是说,如果要对母亲重新进行认识,要把顶碗舞持续下去,要把创造爱的尝试继续下去,诗必须是沉重的,必须诞生于思考,必须直面行走在蓝天之下、黑土之上的人和死亡。当然,诗的目的不是渲染黑暗和死亡、传递负能量或者故弄玄虚,而是尽一切可能,把人拉回人最初的状态,保持人灵魂的纯粹、快乐和轻盈,以便能够翩翩起舞、能够爱。

我的创作过程,从来都不是一个快速、愉快的过程。我把创作看作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所以我创作的过程都是漫长沉重的。从构思第一个词语到写下最后一个词语,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在此期间,闪烁在脑海里的词语不停变换着、思索着、追问着,逐渐清晰起来。有时这些词语无法构成诗,这种无法成为诗的词语沉入心底,逐渐被遗忘,但我的创作不会停止,在诗歌形式、结构、语言、修辞、思想、逻辑等方面还会持续进行探索,不断深入未知领域,为人认识自己、反思自己、超越自己提供视角和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不仅是诗本身,它还是一种生活态度、人生理念,更是我起舞的方式、一种人道主义。不管物质世界如何变化,我相信,诗依然会行走于人间的每个角落,把诗意传达给栖居在大地上的人类,创造爱并构建出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此过程中,我的诗也会带着我的爱,跳着顶碗舞,去抚慰每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