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2年第10期｜师力斌：夜色才是一张安静的白纸（组诗）
师力斌，笔名晋力，诗人，评论家。著有《逐鹿春晚——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和领导权问题》《杜甫与新诗》，评论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
夜色才是一张安静的白纸（组诗）
师力斌
《心的亮论》
一些地方缺煤
一些地方少油
一些地方陷入黑暗
一支古老的蜡烛重登王位
负责光明
一个鼠标不再游刃有余
电梯悬置
手术停止
千万辆机器无法抚平疼痛的大地
地球，小小的可爱家园
看到新闻的那一刻，我的心暗了一下
呵，令人恐惧的日全食
那么，心的亮
该需要多少煤，多少油
多少善良的制度和人
《夜深论》
一天的收成都在令人眼花的电脑上
你想起那片玉米的屏幕在天幕下
月亮照看，汽车呼啸而过
依然不增一字、不减一香
万物都将入眠，辞旧迎新
寂静确实是心灵最宽阔的操场
算算你跑过的防护栏和栅栏吧
星星的抱怨竟然比人的抱怨美出三倍
《寂静中的挣扎论》
没有刀光剑影
却有伤
伤口隐隐作痛，不断扩大
东非大裂谷是旧伤
损毁的长城才是遗址，活着
马车和高铁驶过去，山仍活着
寂静的时光呵，我在良夜
头顶飞机的呼啸声像是来世
座下的钢铁城市像是来世
唯你有抵抗一切的完美肌肤
唯寂静能触摸到你
唯四处绽放的花瓣是你的真身
井然有序，万古不变
即使在枪林弹雨面前
《滑梯论》
就像脚上的伤口是我的困窘
世界必有欢乐显现于某处
看书累了，我抬眼窗外
绿树丛中是小区的简易游乐场
一座滑梯矗立中央
三个孩子跑上滑下，首尾相接
竟然滑出了繁忙的欢乐
浪费自己论
一首美好的诗才是贡献
天有乌云，树有孔洞
每日的反省并不高效，但必然会降临
尤其对于完美主义论者
除了爱和清澈的山溪
几乎不能轻易断定任何事情
洪水越投入越浪费
你越较真，顺利离得越远
唉，那些挚爱的，总是需要战斗
或者绞杀，就仿佛你是一支
披着人皮的猎枪
总是抱怨被掌握在残酷的手中
山林中迷路就是如此
思考越深入越浪费自己
多么想写一首美好的诗
《夜静论》
即将用梦覆盖冲动
星光遥远而切近，从天空降下来
你落在通州七楼的木椅上
世界消失了，灯亮起来
一个人的新城，街道空旷
电脑运转的嗡嗡声像倒退的波纹
时光在巨大的湖面上修复自己
用心思更换机器的运转
用呼吸更换香水
用心跳更换千年奔波
用不准确的安宁更换焦虑
你看到它巨大的眼睛，河水中的漏洞
旋转着脉脉温情，恰与白天相反
仿佛迎接堕落的爱情一样
《忙碌论》
车不停地开，要把路延长到昆仑的尽头
途中有山、有河、有草，有草怀抱的花朵
穿过格桑花的风是粗犷的
穿过油菜花的风像山河披挂丝绸
摸一把车轮，是滚烫的
石头一块接一块，西部最亲密的朋友
你的硬心肠里有柔软的地衣和关口
让那些泉水喜欢得无可无不可
还有过独木桥。黑夜由此变大，桥那边再变小
日升月落，城来城往
你起伏的山谷中有白云布下的溪水
可以洗濯我滚烫的车轮
过了雄鹰的高岗，我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风声渐小，尘世低矮
我已忘记了来路上阻挡一切的重重关卡
恰如你的天空又想起了朝霞
《临界论》
脑子里的履带转到发热
盘旋起来可以承受更大压力
越碰撞越硬
你小小的肉体中也有水泥
韧力浇注进去。生活是一辆
巨大的罐车轰轰作响，边走边搅拌
路边湖水越发平静
野花因自由自在而高贵
你在会场中采了一朵
在电话中采了一朵
在地铁里采了一朵
头晕眼花的时候，它就是你的避难所
《树木清静论》
入冬后，周身毛发都脱光了
身体的亮色透露出来
轿车新漆，高楼耸立
正午阳光下的杨树越发修长
该掉时就掉，该烦恼时
就浑身碧绿地投入到恋爱中去
爱城的奢华，爱你的变幻莫测
爱生命中不可抑制的炎热
然后再理智地理解冷却
呵，面对寒冬
天那么大，云那么暖
《轻松论》
想起来，露珠陪荷叶
整整待了一个上午
童年时，你曾清莹的眼波
现在依然荡漾在矿泉水中
天水已经把街道洗了一遍
现在轮到雪花
请不要玩火，不要玩火
我有易燃易爆的历史
城市迷于修筑。起重机
将一块巨铁吊起时，碰了楼前的海棠
冬枝英姿勃发
脆弱的肉身抗争得美不胜收
落叶的难民风中飘舞
并非贪生
你原本是一个轻盈的流浪者
现在，你住进了无花的两居室
《空旷论》
一条大河的心中有什么呢
那露珠，比整片大海还要晶莹
下午散步至通州麦地
绿苗初发，田野的心直指遥远
删去车站、学校、医院
和车流拥堵的东二环
有那么一刻，你飞身城外
胸中延伸着无尽的原野
一个理想的城市心中有什么呢
那行人，依靠着青山绿水
《甜橙论》
生活的蜜需要吸吮
山间有蜂巢，熊的腰间
挂一把萌萌哒的扳手
世上再没有比橙更安全的
黄色了。为了黄金储备
曾大打出手
而岁月喂养的细小毛孔里
全都是清香，清香
吃上去，像在诵读心经
升华的地球表里如一
没有瘟疫和战争
只有柔软的宇宙论
《热爱诗歌的什么论》
热爱花朵时在热爱什么？
五颜六色的香味，生得神奇
花瓣中心旋转着青春
舞步上的笑脸，愁苦中的甜蜜
每年都开，只需要水
世上的婚姻一变再变，政局不定
用炮火对尊贵的国王发言
而花的秉性始终如一
她有强大的后宫，视老如归
还有前仆后继的姐妹
她在风雨之后瞪着你，用残妆
竟然美如战士
战后常现短暂的安宁
何况还有如此发达的交通
热爱诗歌的时候热爱什么？
你可知一座花园的痴心
《养绿萝论》
最近她突发奇想
把五个空花盆全部找出来
扦插剪下来的枝叶
“我要改变世界”
十五平方米的客厅立马植物园化
她不停浇水，电线一样摆弄
最年长的那株长茎
专注的模样，仿佛退休多年
又好像这座城市突然间
高楼全无，绿植遍地
呵，主妇的神经平静之后
紧张的生活一下子放松了
一切大赦，百花齐放
她照看植物的神情
分明是植物照看人类
好可爱的花卉，众生和你
竟然会相互接济
《站着坐地铁论》
高峰期穿过城市穿不过人群
夹缝中看当代中国的
各种后脑勺，和包腰鞋腿
开心的手机，沉闷的手机
飞速打字的骨节瘦长的手指
天空下缓慢移动的铁皮
换乘站忽视匆匆相遇
悬崖是否也这样看着脚下的
淙淙流水？
下午下班，车厢中的立杆
锃明瓦亮
曾倚靠过十几身蓬松的羽绒衣
《自我论》
夜里十点以后
灵魂回到电脑前独坐的身体
经过无数个红绿灯路口，携带剐蹭
不急于修复，吸气
哪一座办公楼造成的损伤
什么样的行道树可以治愈
夜色才是一张安静的白纸
让我想起内心
闲置的签字笔
把五环的拥堵写下来
把通州落叶的脚印写下来
冬风抱过的树干，张开滔滔不绝的嘴唇
工作的冰箱无声
隔壁安静
大地开始它永恒的宣讲
自由自在论
车终于出发了
你懂得
方向盘就是王国
路边的楼游动在
挤眉弄眼的霓虹里
脚下是水
是心高气傲的立交桥
是嘴里含鱼的电动车
刹车也是
年轻的口哨
唉，你懂得
心里有支
横溢的乐队
跟云站在一起
《云课堂论》
——与首师大同学交流《北漂诗篇》有感
水泥中的人坐在云端
悟空，我比风多拿一部手机
紧箍咒是老皇历
新冠又成了我们的敌人
全世界都反对
有的曾经封城数月
现在我们游遍全球，足不出户
师傅手里捧着电脑屏幕
他念英文，我说山西音的普通话
八戒和沙僧正在找工作
悟空，你的飞行术已经普及
我们开发了全新的视频
唯有一个古老的难题
要跑得又快又稳
《安静论》
——小记与毕淑敏老师在一起
如果雪下得纷纷扬扬
脚下的城市能安静
如果泉水缓缓流淌
焦灼的村庄能安然入睡
如果大街拐入胡同
烈日行至西山隘口
噢，这是幸福，这是幸福
和安静的人在一起
桌子也能安静
捧起透明的玻璃杯
手就有了灵性
不信，你可以看手捧明月的夜空
可以看拥抱湖水的山谷
噢，那是幸福，那是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