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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村野草木间与砖瓦缝隙里窥见时代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一木秋  2023年01月06日09:27
关键词:《金墟》

1

《金墟》终于发表了,并被《当代》转载。作者熊育群在江门开平市深入生活一年多,我们四人跟随他采访和体验,积累素材。回想这段日子,发现很多难忘的经历都是发生在晚上。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塘口镇仓东村。白日里,一班人陪着,热热闹闹,大家计划怎样好好利用这一年,要去哪些地方,见哪些人,收集哪些素材。傍晚,吃完饭回到村里,白天见到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把仅剩的一点人气都带走了。村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像另一个时空。

这是开平著名的华侨村落,里面的祠堂、庙宇、碉楼得到了修缮和保护,每座建筑都是“博物馆”,展示着丰富的华侨物件和照片。但仓东村是空心村,村民都不在村里居住,空出来的村居,被改成了民宿。在开平,有很多这样的村落,政府为了振兴乡村、盘活资源,作了各种各样的尝试。仓东村的改造也是一次探索,这里生活配套设施还不完善,交通也不便利,要在这里住下,一定谈不上舒适。

天渐渐收敛了光芒,村道上的灯也亮了,黑暗却在每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发酵,挤成一团更深的黑,我不禁觉得背后一阵凉意。走路的时候,自己的脚步声“咔咔”作响,似乎还有其他脚步声从别的世界传来,由远而近,轻轻地,又消失了。树影在抖动,树下好像有人,又好像不是,那兴许是多年以前的人影,却意外地投到了我的眼眸里。我看见了什么,又仿佛没看见,听见了什么,又仿佛没听见,那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大概藏着早被遗忘的故事。

熊育群执意要在这里住下来,在场的人都频频劝阻。大家都知道他的作风,他写散文《风过草原》《血之源》,跟着拓跋鲜卑迁徙的脉络,走了大半个中国;写关于开平的散文《双族之城》,多次走到赤坎古镇,蹲在小店里跟当地人聊历史,一聊就是一整天,只吃了几块饼干充饥,肠胃也出了问题。我们从心底里敬佩他,都希望尽己之力,满足他创作的需求。仓东村作为参观点,无疑很有价值,可作为住宿的地方,实在不便,大家都担心委屈他了。

熊育群没有听劝,仍一间一间地寻过去,最后,选定了一间空地旁的房子,回过头来问我们:“这间怎样?喜欢吗?”

我怔了一下,眼前是间两进的房子,不开正门,本该是正门的地方,堵上了一面墙,墙内天井,小小院落栽种了植物,这一方绿意,便是熊育群选择这里的原因。房子侧面开了两扇小门,门外是村里的巷道,巷道狭小,仅能容一两人通过,从屋内望去,多少有些压抑。房子是由祖屋改造而成,墙缝里布着青苔,满墙的斑驳记录着遗失的时光。

我忽而想起自家祖屋的故事。去世多年的太奶奶一直守在庭院里,她性子孤僻,有外人踏入庭院,总会竖起耳朵,辨着声响,喃喃地骂。她的絮语被村里一位老人家听到了,她告诉太奶奶,前人有前人的路,后人有后人的福,就别计较了。想到这些,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我们的到来,是否得到了老人家的应允,在这里又怎能住得安心?

这种房子是开平民居的典型。民国时期,开平匪盗横行,平民的生活常常受到侵扰,就连归侨,从船上走下,匪盗也会根据抬金山箱的人数,判定归侨的家底,进行抢掠。后来作者把这些事情写到了《金墟》里:“有的金山伯半路被偷了金条,倒霉的被土匪打劫,引来的是长久的叹息。半辈子的积蓄冇了,金山伯不疯才怪,旁人也痛心疾首”。

我还是没勇气住下,另一位作家跟熊育群住在了村里。后来,听他们俩说起那个夜晚:午夜起来喝水的时候,见到房子的厅堂上供奉着神位,红烛长明,照亮了神位上照片中人的眼睛,他在笑,意味深长。风透过门缝,吹进房子里,簌簌的声音里似乎掺杂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笑,或是问候,或是旁观。风在他们身上拂过时,凉飕飕的,仿佛是谁的指尖在触碰皮肤。

对于作者的执意,我疑惑:“这里可以看的东西,其实一天半天就能看完,又何必花那么多精力和时间,驻扎在这个地方?”熊育群说:“我现在还不能断定小说里有哪些内容,但凭直觉,现在的每一次感受都将成为重要的素材。”

后来,作者果然把仓东村写进了《金墟》:“旅港乡亲出资修复了两座祖祠、两座碉楼、六栋清代传统民居,重建了一座古庙。村主任带领村民整理了村前村后环境。古村修旧如旧,重现了昔日的风采。”《金墟》里有一股文气,河水一样浸润着作者笔下的每一寸土地。那是书中人对文脉传承的忧虑,也是作者熊育群对人类文明的反思。

在村子里住了三天后,熊育群还是决定另外寻找更合适的住处。让他感到不安的,不是仓东村那些瘆人的寂静,而是村子把他与人间烟火隔绝起来了,走不进人的生活,又怎能写出动人的小说?我们几人都跟随着他,住到了塘口镇东升村的泉岭旅舍。

2

泉岭旅舍在开平乡间,我跟着指引,下了高速,拐进村道,一直深入原野,便看到旅舍的招牌。一路上,我想起仓东村的种种,心中不禁戚戚然,但这里跟仓东村不同,是华侨归国新建的旅舍,由附近村民打理,四处是田园,小路联通各个村庄,屋前屋后都栽花种草,温暖舒适。一住下,熊育群便和村民们聊天,很快就成为了朋友。村支书八叔主动提出带我们参观他家的碉楼。

八叔是餐馆老板,他下班时天早已经黑了。我们打着手电筒,走在无人的乡道上。灯光很暗,集中在眼前,局限了视野,不足以撑起整片黑夜,我们只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局促的感觉让我心里不舒坦,我打趣:“我们走过黑暗的路,却只能被光明所困。”熊育群提议说:“我们把灯关了吧?”我一惊,夜那么黑,若连微弱的灯也灭了,路该怎么走?

灯灭了。黑夜让眼睛成为了摆设,我像原始生物,仅依靠着触感和直觉,直到眼睛逐渐融入黑暗,渐渐微光显现,路边成排的树、依稀的人影、广阔的稻田,都有了模糊的影子。夜晚就这样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诗意。我惊讶于这种漆黑,深不见底,无声无息,却能容纳一切,白日里路和路的差异、树与树的差异、人和人的差异,都在此刻抹平了。一行人,有农民,有厨子,有作家,相谈甚欢。

漆黑的空气中有种奇特的香,从草和泥土里散发出来,特别清冽。慢慢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路边的草木、田畦的蔬果都透着自己的微光,所谓的黑暗其实是没有的。

拐进村庄,两边的碉楼夹道相迎。为了看清碉楼,我们又打开了手电筒。碉楼高的有六层,低的有两三层,清一色的混凝土结构,漆黑把墙面的斑驳掩盖了,却仍能辨认出精致的罗马拱券和柱廊,华丽又繁复的雕花隐隐透出另一个时空里的繁华,与乡村的寂寥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八叔家的碉楼里没灯,走到了碉楼上,我们从碉楼的枪眼里望向窗外。窗外的碉楼一幢一幢,但我知道它们已经老了,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就连灰雕牌匾也落了灰,可黑夜让它们都成为了黑影,模糊了年岁。我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仿佛我去到了多年以前,成为了某个人,在某个夜里也从这个枪眼往外看,看到了一样的夜。

碉楼在开平,不只是一个物像,更是一段历史。自古以来,这里水网密集、地势低洼、台风频发,洪水成为这一带居民的噩梦,又因位处三县交界,社会管理松懈,治安混乱,土匪猖獗。侨胞们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捍卫着家园——“银信”漂洋过海,催生大洋彼岸的一场乡村造楼运动。碉楼用坚固的墙体,从物理意义上,捍卫着侨胞们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碉楼作为重要的文化意象,出现在《金墟》里,就像碉楼散落开平乡间一样,散落在小说各处。熊育群在小说的一处写道:“关忆中摄影看上了碉楼,每每遇见,他总是久久凝视,不忍离去。碉楼大都是华侨所建,都是当年飘洋过海的人对乡土的深深眷念,对重返故土生活的无限期待。时光在红毛泥和青砖上寂寂沉积,榕树与杂草疯长,蓬勃生命与寂寞日子纠缠。他拍碉楼尤其喜欢黄昏时分,对着夕阳拍摄。”《金墟》中关氏和司徒氏的恩怨,便是那些沉积的时光,尘封的往事,被两族后人发掘和记录,是命运,是轮回,也成了《金墟》里多番雕琢的历史况味。

3

夜晚的记忆是深刻的。凌晨四点去参加婚礼,在台山跟随渔民下海打鱼则更早,一个摄魂之夜却是祖宅村方先生建房的净地仪式。

方先生要把祖屋旁的空地改造成旅舍,按照当地的习俗,在修建房子之前,必先请喃呒做一场净地仪式。净地其实就是驱鬼,怕有些无家可归的灵魂,在地里游荡,妨碍日后的生活。熊育群看重婚丧嫁娶,这都是人生的大事,小说必不可少。这种净地仪式则不多见。他已经成了方先生的至交,在方先生的邀约下,我们早早地等候在他家。

净地仪式在午夜举行,快到预定的时间,喃呒穿一身猩红色道袍,走进早已平整好的土地。土地与庭院间,隔了一条泥沟。泥沟让我心里发憷,这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界线,这边是人间的庭院,人影晃动,那边只有黄泥,草木不生,阴郁寂寥。我愣愣地想着鬼神之事,熊育群早已跨过了泥沟,跟着喃呒走到了土地的边界。

喃呒在地基每个角落插上犁头、降龙木、朱砂符和令旗,焚香祭拜,又在土地中央摆放祭台,拜请祖先和天兵天将驱鬼。铜锣彻响,爆竹的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我的视野。烟雾带着隐隐刺鼻的气味,沿着土坡,爬上了苍穹,又绕过圆月,把皎洁的光辉抹了去。喃呒向各处抛洒食物,念叨,这地已经有主,吃饱了,就去该去的地方。我心中有些悲戚,那些可怜的人也许就在我的身旁,为讨一口生活,衣衫褴褛,四海漂泊。月像眯了眼,又缓缓睁开,这片土地上有太多这样的事,她也不见怪了。

喃呒随后扬旗,在前方引路,一路烛光摇曳,锣鼓吆喝,要把鬼魂带到水边。起初,我觉得别扭,却见熊育群紧跟在喃呒身后,跟他们一同吆喝,一直走到桥头,我便也紧跟了上去。我四下望去,不见幽魂。午夜的乡村一如既往的平静,秋收过后,田野里漫出了枯草的气息,把整个乡间都填满了。

开平人重水,都认为水流可以承载灵魂,就连人离去以后,送别仪式也要在水边,吆喝先人的灵魂,称为“买水”。这些人乘水而来,如今又乘水离去,也算圆满。

熊育群好奇,喃呒念叨的是什么经文?喃呒惊讶,竟有人对这个事情感兴趣,便像遇到知音一般,一五一十地告知:“道光年间,羊城学院烧了一场大火,死了几千人,后来祭文一出,冤魂就安息了。喃呒做净地仪式时就用上了这份祭文,效果灵验。”喃呒跟熊育群成了朋友,还赠与他一叠厚厚的经文。

后来,净地的事写到了《金墟》里:“开工前的晚上,戌时一到,三个喃呒带着一帮人做起了法事,先做瑜伽焰口施食仪轨,喃呒诵焰口施食经,抛洒食物。净地道场从开坛启师、草船开光、拜下席到拜请祖先和天兵天将驱鬼,沿岸插犁头、降龙木、朱砂符和令旗。深夜,一支队伍零零散散持香烛火把沿岸而行,一路敲锣呼喊,直到子夜方散。”

《金墟》有种真实的力量,当中细节几乎都是作者一步一步走在村野间,从砖瓦的缝隙里窥视的时代秘密,那些被大历史忽视的人事,在他的小说里,构成了另一种真实。

那天回到旅舍,已经半夜三更,我困顿,却怎么也睡不着,铜锣声似乎仍在耳边回旋,若不是亲身经历,我根本无法想象,虚实边缘竟是这般情景。熊育群常跟我说:“作家的想象不能代替现实,哪怕想象再丰富,也会有概念性的东西,一个细节失了真,整个作品就不可信了”“作家要沉下去,真正两腿带泥”。熊育群的皮鞋确实布满了尘泥,很少有干净的时候。此刻读《金墟》,我确实闻到了大地的气息,也真正理解了他这些话的含义。

我从窗户往外看,深深浅浅的黑占据着眼睛。以前,我害怕黑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跟随着熊育群,开始享受黑暗里的静谧。他让我知道,作家会看到黑夜里的光,那从心底泛起的微光,要好好呵护,让它亮一些,再亮一些,就能照亮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