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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知寒小说集《一团坚冰》:在凛冽寒风中找一颗火种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旦  2023年01月05日10:42
关键词:《一团坚冰》

《一团坚冰》是“九零后”青年作家杨知寒的最新小说集,讲述了九个与东北有关的故事。在杨知寒的东北故事里,风雪是必不可少的。她笔下的北风“像个执鞭的打手”,席卷着雪片直冲窗户向室内灌来,风声很大,让人光听见声音就不禁打个哆嗦。这也恰恰是杨知寒的大部分作品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在简洁凝练的词句中自然生成一种扑面而来的凛冽。

这种凛冽感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家族叙事中尤为明显。塑造至亲关系时,杨知寒的笔触是锋利的、冷峻的。她更倾向于描摹家族关系中苦涩晦暗的一面,而非温情脉脉的。《连环收缴》和《出徒》是其中的典型。《连环收缴》通过散点透视的方式展现迟桂香与燕来臣、迟敏与刘岚这两个小家庭之间数十年的纠葛,加入乱伦、凶杀等猎奇情节以增添小说的戏剧张力,最终以野蛮暴戾、道德低下的燕来臣死于老实可靠的迟敏的猎枪下收尾,让读者的阅读体验在达到高潮后释放。然而,即使是死亡也难以终结两个家庭的恩怨。杨知寒在小说中借助迟敏之女迟玉的想法,表达了因深陷这种畸形的家族关系中而产生的绵延的无力感,“杀人其实没那么简单,尤其是亲人杀亲人,背后的问题将蔓延多年,很可能拆解不了。”在不和睦的家庭关系中生长出的任何一处枝桠都有可能具备张牙舞爪的力量,紧紧地束缚着每一个家庭成员,这种压迫感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倒吸一口凉气。

与《连环收缴》相比,《出徒》的戏剧冲突显得没那么强烈,写法也更为克制。《出徒》围绕“我”与三叔一家的多次矛盾展开,起因是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在卖糖葫芦填补家用时,没有应允堂弟送给他一串价格更高的糖葫芦而让他暴跳如雷,于是他损毁了当天所有的糖葫芦,“我”怒发冲冠的样子也吓得他神志不清了两天。在这件事之前,“我”的父亲曾经拿着铁锹砍向三叔;在这件事之后,三叔又伺机向“我”复仇。这种对亲人之间相互寻仇的反复书写容易让人联想到余华的先锋小说《现实一种》,但也有不同。杨知寒没有选择让这种复仇横冲直撞地继续下去,反而让“我”母亲按下了暂停键,舒缓了故事节奏。这位饱受苦难的残疾人用《圣经》中“别人打你一边脸,你把那边也给别人奉上”的故事努力宽慰儿子,用她的母性与神性遏制了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植根发芽,也让小说从暴力叙事的逻辑中跳脱出来,转向探讨贫苦人家“变着法与生活和解”的生命哲学。亲人之间的龃龉摩擦虽然能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淡忘,但留下的伤痕却不会彻底消失。尽管如此,只要活着,我们就必须学会与过去和解,与生活和解。这是作者在小说中留给读者的箴言。

杨知寒笔下,雪是普遍存在的意象。它的形态比风多样,或许落在大寺屋顶的红瓦上,又或许沾在人们眼皮底下的棉鞋上。更常见的情景是,经历了一夜的纷纷扬扬后,雪笼罩了整片大地,在人们还未起身时尚可显示出纯洁的模样,却也难逃被车轮碾压、被人们踩踏后化为泥水的命运。《大寺终年无雪》和《瑞贝卡》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李故和李小瑞,恰巧演绎了雪的两种命运。前者在人生的钟盘尚只行至清晨之际便将自己托付给了清净的寺庙,避免了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而保留了纯粹;后者历经朋友的欺骗,爱人的背叛,亲人的忽视后绝望跳楼,她那如化泥雪水般的人生让人叹息。在李故和李小瑞的身上,我们会发现一个共同点,她们的原生家庭都不太美满。她们没有父亲,也难以与单身母亲进行有效的情感交流。同时,小说中总会出现一个“我”,尽管已是成人形态,却仍然难掩内心深处那个暗藏心事的、渴望被关怀的少女形象。“我”在聆听她人故事的过程中不断潜入自己的过去,并借此重新思考“我”与父母的亲密关系如何维系这一问题和当下孤独个体的生活意义。《瑞贝卡》的结尾,“我”的灵魂出窍,想象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放学时的情景,“在她身后,有人一早盼着她,有桌好菜在家等着她,还有双手在等着给她接书包。”这让杨知寒的写作意图显得更为明确,她正在借助这些女孩的经历质询着上一代父母,希望他们就“我”们成长过程中亲情的缺失给出缘由,或者试图做出弥补的举动以完成对“我”们青少年时期家庭创伤的疗愈。

杨知寒的文字融汇了两种不同的文学气质。东北的冰雪塑造了她作品中凛冽的一面,而女性的感性细腻又使得她的文字葆有一份温柔。她的小说既描摹了亲密关系中那些幽暗难言的角落,也试图留有一盏灯等待人们点亮,有时这灯光微弱,还可能呈现为冷色调,但对她笔下深陷孤独与迷茫的人来说仍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即使他们被困在内心的坚冰中难以动弹,也会因为本能反应挣扎着向温暖明亮的地方靠近。

在同名小说《一团坚冰》中,她这样描写主人公的外貌,“看上头青森的黑点,从皮肤下头慢慢破土,因不修理而渐渐长开来”“一双厚单眼皮,它们因失眠和营养匮乏,总显出半醒不醒的样子”,寥寥几笔,一个不修边幅、似乎天生就该与黑夜为伍的青年男网管形象跃然纸上。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散发出一股明显的寒意。外甥赵小涛“在学校没有朋友,几乎在复制我的成长轨迹,多思,孤僻,心有点狠”。他们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总能在黑夜中给予对方恰当的关怀。“我”在外甥挫败时告诉他,那个看似冷漠的语文老师也曾经夸他有趣。外甥在我被人教训后归家时仍亮着的那盏灯,则成为了在“我”的星球上点燃万物之源的唯一火种。

如果人生注定要遇到一场暴风雪,那么在冰天雪地里生活的人如何寻找火种来抵御寒冷的侵蚀,是杨知寒的小说一直以来关注的焦点。《水漫蓝桥》里也有一群失意人,分别是离异后独自谋生的老板娘,思念前妻难以开展新生活的厨师老杨,正在遭受青春爱恋之苦的学徒小军,吃着雪衣豆沙执着等待故人归的寒酸戏子刘文臣。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带着过往的伤痕默默过着自己的生活。在平和的叙述语调中,一股难得的暖意通过饭菜的热乎气儿凝聚了起来。小说的烟火气息浓郁,细节扎实,用酥黄菜和雪衣豆沙这两道东北特色菜肴连接着戏子刘文臣和老友蓝瑞莲未曾断绝的缘分,也一步步牵引着这群小人物在蓝桥饭店,这个能够抵挡风雪并寄托希望的热乎地方相互取暖,让他们在各自苦寒的人生中得以品尝出一丝甜味。

杨知寒对“冷”的描写是细密精准的,对“暖”的描写却是克制而隽永的。小说在由“冷”转“暖”时戛然而止。当一位女客终于在雨天登临蓝桥饭店并点出了酥黄菜和雪衣豆沙时,作者没有描写期待已久的故友重逢,将笔触停留在了厨师老杨去澡堂寻找刘文臣的时刻,处理得干净利落。但正是因为历经风霜走过的苦路如此漫长,才让这最后的甜味经得住咂摸回味,让这颗终于寻到的火种愈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