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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小说的高潮设计
来源:《长城》 | 李浩  2022年12月20日10:13

在小说中特别是传统小说中,“高潮”是故事设置的核心所在,是要与主题、故事一起锚定的关键,它往往在作家开始写作之前就有一个或明晰、或模糊的基本构想,而这个构想将成为最为重要的牵引力量——在小说中(特别是传统小说中),“高潮”是否有爆发力,是否立得住,能否发挥好它的锚定作用,往往又会直接地影响小说的格,甚至直接决定着小说是一般的平庸作品还是一部佳作。而某些貌似有意反传统、反故事、反结构的“后现代”小说,其实它有时也会设置一个预留的高潮的存在,尽管这个高潮可能是以“反高潮”的方式来呈现的。后面我们也将专门提及。

小说的“高潮”设计是关键——阅读过相关文字的朋友们大抵会发现,我之前强调过主题的关键性,强调过故事设计的关键性,强调过细节的、语言的关键性……我想我们可能需要承认,对于小说写作来说,要求精心掂量、预先设计的关键点实在太多了,每一处,都可能会影响甚至严重影响小说的格,大意不得。如果接受比喻,我愿意将小说设计看作是中国画中的“画美人”:无论是眼睛,脸型,头发,鼻或嘴,都要“倍加小心”,安排得妥当,它们都是重要的关键点,多或少,长或短都会影响甚至严重地影响其效果,哪怕它只是貌似“非要点”的眉毛;即使不在这些重要的关键点上,哪怕是在面颊、下巴或者耳朵边上的一个小小污损,也会影响画面的整体美感。小说写作中的种种设计也是如此,每一个点都需要统筹考虑,每一个点都需要认真仔细,每一个点也都有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性。当然,在诸多的“重要性”中,小说的高潮设计应属于“重中之重”,更值得预先地、审慎地设计好。

小说的高潮往往出现于小说的尾部,临近故事结束的时刻或者就是故事结束的时刻——譬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小女孩死去、她的灵魂跟着奶奶“升到那个没有寒冷、没有饥饿的世界里去了”的高潮出现之后,小说也就接近了尾声,后面的部分只是一个继续的交待:她,被冻死在了街角,人们在第二日的凌晨发现了她带有笑容的尸体。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也是在桑地亚哥老人“丧失”了大鱼的全部鱼肉、只拖回了硕大的鱼骨之后结束,它也是在高潮出现之后到达终点。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以执行刑罚的军官自己走向行刑机器、完成自己愚蠢的“献祭”为高潮,在这一高潮完成之后小说也就只剩下余后的剧情交待:旅行者准备离开,他登上了船,但拒绝了跟过来的士兵和那个被判决的人……我想我们会发现,大多数的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会在极有力量的高潮出现后接近尾声,后面的文字或是交待,或是让主人公走向“下一场景”,但它们统一地会改变之前的节奏,变得迅速而克制,甚至略有急促。

停在高潮之上,不再加任何“尾巴”的小说也有许多,最有代表性的在我看来应是马尔克斯的《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那也得鸡斗赢吧,”妻子说,“可是它也许会输。难道你没有想过它可能会输吗?”

“它不会输。”

“可……如果输了呢?”

“还有四十五天,才会轮到考虑这件事。”上校说。

妻子绝望了。“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她一把揪住上校的汗衫衣领,使劲地摇晃了两下。“你说,吃什么?”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用他一生中的分分秒秒积累起来的七十五岁——才来到这个关头。他突然觉得心灵清秀,坦坦荡荡,已经什么事都再也难不住他。于是,他直起身子,大声地说道:

“屎。”

小说在高潮结束之后再做小的延展,它强调的是回声感,是故事的完整性;而小说在到达高潮的时候立即结束,则强调的是力量,是暴发的冲撞,是“胸口的重重一击”。

小说的高潮,指的是矛盾冲突最强烈最紧张的故事节点,是所有的积累积累到一个顶点的聚集处,是情感情绪形成涡流并完成旋转的支点,是……在以往的文学理论书籍中,有这样一个说法:故事的高潮,除了一般性的、往往出现在结尾处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设计,就是小说的开始即是高潮——譬如在小说开头的部分即是极具爆发力的节点:一个人的死亡,一场战争的开始,或者类似的充满着“紧张”和“悬疑”性的情节等等——但我们如果仔细而审慎地推敲,会发现这样的表述其实值得商榷。在我看来,这类“紧张”的、“悬疑”的和“暴发性”的设置并不是所谓的“高潮提前”,而是一种有意的“假高潮”,它们往往不是矛盾冲突最强烈、最紧张的故事节点(事实上在小说开始的时候所有的矛盾和冲突都还未曾交待,我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主人公究竟是谁),而仅仅是悬疑性的开始,但有意的调高期待是它所要的。悬疑小说的故事往往是以一具尸体的出现、一个人的突然失踪或者相类似的、具有惊悚因素的情节展开故事,它从一开始就让紧张感涨满……但在阅读中我们会慢慢发现,这个所谓的高潮本质上是假性的,它赖以吸引和影响我们的并不是这个“事件”本身,而是这个“事件”的影响,它要我们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将自己的注意注意到它的“悬而未决”上,真正吸引我们的是事件出现之后的“未解之谜”:譬如谁是真正的凶手,是哪种原因让凶手选择了杀戮,他又是怎么掩盖的,而小说中的智者和我们又是如何从蛛丝与马迹中寻找到线索并将线索最终指向……同样,在使用了紧张、悬疑或类似元素为开始部分的经典小说中,它们所要的也并非是事件(案件)本身,而是后面它们要言说的那些更有逻辑性和延展性的内容,它们真正的高潮还是在后面。譬如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它以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中一段充满着死亡气息的文字为引文,“至于惨死的波吕涅刻斯的尸体,据说已经贴出了告示,不准任何公民收殓,不准为他掉眼泪——就让他暴尸野外,不得安享哀荣,要任凭俯冲而下的秃鹫吞噬他,享受它们的饱餐。”然后小说正文的第一句则是:“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尸。”它从死亡和个人的尸体开始,然而小说真正关注的并不是“具体的死亡”,故事中矛盾冲突最强烈最紧张的点也并不在此,而是一个孤独之乡的看与被看,“个体之恶”和“群体之恶”,这片地域的可能和未来,在信与不信之间的精神难题等等等等。事实上,大夫的死去只是提供了“起点”,只是这一“起点”的温度较一般的文字要高了许多而已。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也是以一位细密画家的死亡为开始的,它的第一章节是《我是一个死人》:“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死亡在这里同样是建筑在高音声部上的起点而不是真正的高潮,它真正要追问的甚至不是这个案件的侦破。

我们要知道,小说的高潮指的是矛盾冲突最强烈、最紧张时的那个节点,是所有的积累积累到一个顶点的聚集处……之所以再次地重复它,是因为它涉及小说设计中真正高潮和假性高潮的基本判定。在所有的那种“高潮提前”的小说中,我们会发现真正的矛盾在那时并未充分展开,当然就更谈不上是冲突最强烈、最紧张的节点了。还有一点,小说的高潮出现必定是与故事的主题紧密相连的,它会在关键点上推高主题,充分地展现情感的力量、矛盾的力量和思考的力量,而所谓“高潮提前”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它们与小说的主旨表达并不强力融合,譬如前面提及的《枯枝败叶》或《我的名字叫红》,这里的所谓“高潮”并不处于小说主题的主干上,它并不能让事件、情感和思考力量同时暴发。另外,就小说的设计而言,小说的高潮最大限度地影响着故事的走向和起伏,小说的脉络设计往往是在高潮确立之后“倒推”着设计出来的(这一点在后面我们还要专门阐释并举例说明),而那些所谓“高潮提前”的小说并不符合这一规律,故事的真正起伏并不以这个假性高潮为最终汇集点……它们,只是故事开始的起点而非终点,不过这个起点有意调高了声部,是从副歌的高音点开始的。

从小说接受心理的角度,如果真把“高潮提前”也并不符合心理接受原则,因为阅读者在刚刚打开一本书的时候并不会在瞬间调高自己的阅读期待,即使他对这本书抱有先期的阅读热情——这时,你立即给予他一个矛盾冲突最强烈、最紧张时的暴发点,他是“接不住”的,他的情感情绪调不上来,并不会与你发生共鸣共振——那,作家的精心设计会损失掉至少大半儿的“预期效果”,得不偿失。而且,如果小说开始即以最大的高潮出现,它会给后面的叙述造成巨大的困难,因为后面部分的魅力感在减弱,故事强度在减弱,给人一种不断下泻的感觉,这同样得不偿失,一般不会采用。我们再以《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例,如果小女孩在小说的开头第一根火柴划亮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死去的奶奶,那后面的故事该怎么继续?它还会获得层层的推进、我们配合着作家一次次“残忍地”扑灭小女孩手中的火柴直到她进入到死亡的那个效果吗?不能,肯定不能。

“效果最佳”从来都是小说设计的基本原则,对于高潮设计的原则当然也是如此。小说开头有意的“假性高潮”的出现,其目的性同样是出于“效果最佳”的考虑,因为它的紧张感和悬疑感,因为它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让阅读者急于知道为何如此,是什么样的原因和动机造成了这一事件……但它,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故事真正的高潮,并不是小说言说的核心。

接下来我们要谈的是,小说的高潮设计是不是有一个“类型”可言?它们的呈现,如果使用简单的归纳方法会有哪些类型方法呢?

在我看来,大抵有下面的几种类型方式。

一种是问题获得解决的“大团圆”方式。中国的传统小说尤其是传统戏剧喜欢使用这一方式,它们以团圆为高潮和结局,让事情获得解决或者暂时的解决。这一方式在现代思维中常受诟病,但我们依然需要承认,任何的理论和方法,只要它的其中包含有合理性,“如果它们是重要的,通常总可以在其原来的叙述形式被驳斥之后又以新的形式复活”(罗素)。我想我们需要承认,让事情获得解决哪怕是暂时的解决一直是我们的心理期待之一,它的里面具有强大的力量感,是能够作用于我们的情感的;问题获得解决也是压抑的情感获得有效释放的重要手段,它在小说设计上具备势能,是一种可用的、好用的方法。真正的问题是,它会以怎样的形式“复活”,这种“复活”的合理和有效如何保证。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小说在一种弥漫开来的白色失明中开始,随后是“盲目”带来的种种灾难,它唤醒了人性中隐藏的几乎全部的恶,权力、罪恶完成媾和与合谋,也唤醒了未泯的良知和反抗……小说最后的高潮,是以人们开始逐渐复明、他们为自己重新“看见了”而欢愉起来为终点,它“刺破”了压抑和压抑所带来的种种痛苦,但作为以“新的形式复活”的大团圆式写作,萨拉马戈有意在小说的结尾处预留了一个小小的“不和谐音”——“医生的妻子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看下边,看看满是垃圾的街道,看看又喊又唱的人们,然后她抬起头望望天空,看见天空一片白色。现在轮到我了,她想。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她垂下了眼帘。城市,还在那里。”这一方式使得高潮的出现产生了特别的张力,其意味变得更为悠长。莫泊桑的《项链》,玛蒂尔德以十年的时间和全部精力“偿还”朋友被她弄丢的一条项链,等她把所有债务还完并将实情向朋友弗莱思节夫人说出时,故事的高潮来了:惊讶的、激动起来的弗莱思节夫人抓住她的手,“唉,亲爱的玛蒂尔德,我没有告诉你……我的那串项链是假的,最多能值500法郎!”在这里,依然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它的圆满在于我们获得了答案,而这答案似乎并不那么坏——得知实情的玛蒂尔德将和我们一样百感交集。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故事的讲述以为艾迪·本德仑送葬的“苦难历程”为主线,一路上,磨难始终紧紧相随:大水差点冲走棺材,大火几乎把遗体在途中焚化,拉车的骡子被水淹死,儿子卡什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而二儿子达尔住进了疯人院,三儿子失去了心爱的马,女儿杜威·德尔的打胎计划最终也未完成……但故事最后,具有些“亮色”的高潮是:一家之主的安斯·本德仑配上了假牙,并娶回了一位新太太。“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的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仑太太吧,”他说。“大团圆”式的高潮一般而言会有两个很不相同的向度,一是达成心理抚慰,完成我们对于善好期待的期许,一是暗暗扩展我们的“不满足”,短暂的问题解决反而更大地、更内在地激起了我们的不满。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