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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在列车上 ——读王安忆《五湖四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樊迎春  2023年01月04日14:55

作为当代文坛的扛鼎作家之一,王安忆于2022年8月推出新作《五湖四海》,却意外得低调简朴,既未见大型的学术研讨会或新书宣传,人民文学出版社8月推出的单行本也不见序言、后记,甚至没有任何腰封、推荐语,唯有封面的橘红、青绿撞色展现出恢弘大气的天高海阔。不管这近乎反常的低调是王安忆本人的态度还是各方有其他考量,这部小说都向我们呈现了几个重要问题。

小说取名“五湖四海”,书写了一对从水上走出来的夫妻自7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几十年间的生活故事,这样的时间跨度显然是有向改革开放致敬的意思。无独有偶,一部在2018年上映、口碑收视双丰收的电视剧名叫“大江大河”,而这也正是一部向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献礼的剧集。单单“顾名思义”,便难免要发出疑问,是不是在文艺创作者眼中,只有气量宏大的江、河、湖、海才配得上改革开放这样的时代大事?对中国人来说,“大江大河”通常专指长江、黄河,这是刻在中国人基因里的有关母亲河的认知,而海洋,常常是危险的信号,不仅象征了遥远、未知,也携带了近代以来外来者给予中国人的悲痛记忆。然而,改革开放以降,“海洋”逐渐转换了在国人心中的角色,成为进步、机遇、开放的代名词,这是民众与整个国家共同走向现代、汇入世界的必然转变。正如小说中所说,“发达地区一定从江河而起,再向沿海延伸。”在这样的意义上,《五湖四海》是一个水上家族的创业致富史,也是中国社会从传统的富贵温柔乡迈入世界洪流的历史记录。

王安忆一向以建构复杂故事的能力以及细腻自然的文笔著称,不仅能驾驭各种久远深邃的历史书写,也能在众多细节处打动人心。从《小鲍庄》、“三恋”到《长恨歌》,再到《天香》《考工记》《一把刀,千个字》,王安忆驰骋文坛多年,虽然从不曾主动追求任何潮流,却又始终处于潮流之中,而每一次的出手,她总能显现出自己对时代脉搏的准确把握。《五湖四海》是再一次的与时代对话。然而,这部小说是个长中篇,要在这样的体量中呈现改革开放四十年的风云变幻并非易事,即便功力深厚如王安忆,在小说前半部分也难免陷入叙事流水化的窠臼,不得不在极短的篇幅中快速推进情节。开篇仅仅三十几页之后,男主人公张建设便已经完成了成家、立业、生子等人生大事,还顺利从水上到陆地重新安家,甚至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个体户。虽然在之后的篇幅中,王安忆继续描写了张建设把握时代风向、不断扩大产业终成一代优秀企业家的过程,但相比于书写改革开放浪潮之下第一代创业者的筚路蓝缕,王安忆的笔墨重心显然落于别处。至少在《五湖四海》的行文中,张建设一路披荆斩棘,不仅得到书记大伯的一对一帮扶,还遭遇了和善热心的银行贵人,妻子是温柔体贴的贤内助,岳父母是通情达理的支持者,这一路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小姨子叛逆不省心。可见对于王安忆来说,改革开放这一时代浪潮固然重要,也构成了小说的叙事动力,但在具体的故事行进中,却无法成为支撑内核。于是,相比于前期人物、情节的单薄,《五湖四海》愈往后读愈引人深入,愈有艺术上的意趣与风韵。尤其是到了以修国妹为叙事中心的部分,愈发显出作家的个性风格。王安忆终究是擅长写女性的,当企业家张建设逐渐隐入时代背景,成为一种符号性的存在,修国妹才显现出其特色与魅力,显现出其内心的丰富与情感的格局。读者尽可以在修国妹身上看到王安忆笔下其他女性人物如王琦瑶、小绸等人的影子,但又比她们都多了与历史和社会的勾连互动。或者说,王安忆终究是王安忆,她在她的女性人物谱系中成功添加了修国妹这一新时期的女性形象。

除了记录张建设的发家史,小说对改革开放的另一重重要回应,在于呈现了变革年代中“人”的多重选择。张建设当然是走了“正途”,但所谓的“正途”也是我们以后设视角追溯而来,那是在今天被定义为“敢为时代之先”的起源正义。然而,在历史真实发生的时刻,摆在每个具体的人面前的,都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交叉路口。修国妹的小弟、小妹、张建设的弟弟等人也都代表了那个年代的多种典型生活。修国妹由此承担了另一种角色,即见证了所有选择的过程,承受了所有选择的结果。对她来说,不管是丈夫的“正途”,还是小妹的“歧途”,又或者是小弟、弟媳等人带来的大大小小的风波麻烦,最后都如百川到海,在她这里被炼为绕指柔。“五湖四海”极好地概括了大时代的雷霆万钧,但修国妹坐镇的淮水边的家才是风云年代里唯一的确定与不变。或许,这也是王安忆对改革开放下的世界的另一种观察。

小说不只一次出现“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事实上,这句感叹针对的只是她和张建设之间的感情,并非全部的“日子”,因为虽然生活的头绪千丝万缕,但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作保,左右构不成多大的麻烦。修国妹的确定与不变本该以夫妻感情为基础,最后却反过来证明,是这确定与不变维系着已然出现裂痕的夫妻之爱。所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张建设和修国妹历经飘摇走入安逸却生出罅隙,生了罅隙却依然同舟共济不可撼动,“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这是否也是另一种的时代隐喻?改革开放四十年,岁月不居,风雨如晦,历史的列车从未停下分秒,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趟列车上的乘客,谁也没有下车的自由,唯有共渡风霜雨雪,共迎“光明的未来”。这或许也是岁月的残忍与温柔。

《五湖四海》当然是王安忆对时代的回应,但除此之外,王安忆更重要的贡献或许在于提出了一个难题,即如果回应时代成为一份需要完成的作业,作家能否在框架与包袱之下依然保持自我的内核?又或者,作家是否有借框架与包袱实现自我突破的可能?《五湖四海》可能并非一份完美的答卷,但王安忆至少收获了女性人物谱系中的新人物,也再次向文坛说明,她无意追赶任何一辆列车,她一直在列车上,和她的人物、她的读者,荣辱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