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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一谈:短篇小说,博爱的建筑
来源:《长城》 | 蒋一谈  2022年12月14日10:35
关键词:短篇小说

长篇小说写作者,是那个穿了很多衣服的人,读者把他的衣服依次脱下,才能看见他的形体和骨感,闻到他或香或臭或五味杂陈的体味。习惯少穿衣或裸身的人,是偏爱短篇小说的写作者——他的形体和骨感一目了然,体味无法遮盖。

人生由一个个虚妄的片段构成,这是短篇小说永续的根源。那么,短篇小说本身像什么呢?有人说过,短篇小说是一块石头。对刚起步的写作者而言,短篇小说是踏脚石;对拥有名望的著名作家而言,短篇小说是测谎石,能检测出这个作家是否已经力不从心。

我觉得,短篇小说像博爱的建筑。每个人都有故事,这座博爱的建筑向有故事的人敞开各式各样的写作房间。讲故事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短篇小说赋予众生讲故事的文学平权。

四十岁之前,我喜欢长篇小说,对短篇小说有轻慢态度。1993年2月,我辞职后为了积攒创业本钱,写了三部长篇小说卖给了出版商。2009年1月,我四十岁时重新拿起笔写作,起初构思的是长篇小说,可是又挪不出整块的写作时间,于是决定先写短篇小说。正式动笔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我读过很多长篇小说,也写过长篇小说,难道长篇小说无助于提升短篇小说的理解和写作吗?读到弗兰克·奥康纳的文学论述时我猛然觉醒。他是这样说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区别不在于篇幅的长短。它们的区别在于纯粹的和实用的讲故事方式。”

短篇小说离不开纯粹。四十岁开始研究短篇小说,确实有点晚,但心里又有某种希望:我的阅历和感受力会对我的写作有帮助。文学传统在淘汰作家,这是文学批评的至理名言。我精挑细选,把作家的短篇小说作品摆在桌上。这些文学大师是:契诃夫、赫尔曼·梅尔维尔、屠格涅夫、霍桑、果戈理、博尔赫斯、卡夫卡和鲁迅。

鲁迅的短篇小说我读过多遍,再次摆放出来是表达内心的敬意。我开始细读。我喜欢契诃夫的准确无误、灰色克制的调性和丰富的人物谱系,他很懂男女情感和文学里的人世旅行。我一直喜欢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作品。他在自己的短篇小说世界里有激越,更有克制,但他的克制和契诃夫的克制有所不同。梅尔维尔不是克制叙事者本身,而是克制主人公的内在情绪,同时让读者感受到主人公正在遭受某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压抑性。屠格涅夫则相反,他会坦然地告诉读者,他在写人世苍生,更在享受独属于他的孤独的自由,这份孤独的自由之所以独属于他,是因为屠格涅夫拥有将人物和自然描写融会在一起的超绝才华,在这方面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甘拜下风,并有意在各自的作品里略写大自然。我喜欢霍桑自然而然的特立独行和超验主义的卓越想象力,而果戈理的怪诞是文学殿堂里的超级玩具,影响过纳博科夫、芥川龙之介等作家。通过果戈理,我意识到,怪诞是对时间的复仇。博尔赫斯的虚空抓取能力令人叹服,他的作品是想象与游戏词典,是营养源和调节器。我喜欢卡夫卡小说里的含糊其辞和现代寓言性。这些文学大师有一个共同的文学品质——耐心和质朴。我信任这样的耐心和质朴。

冷静下来后,我开始动笔。《公羊》是我完成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一个男人在城市里养羊、丢羊、找羊的赎罪故事。我妻子看了作品,拿起纸巾擦眼泪。她的眼泪,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文学鼓励。

2009年夏天的一天,我和朋友去足底按摩店,对面的男技师让我意外想到一幅画面:相貌酷似鲁迅的足底按摩店小老板(一位读书人),为了生计,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穿上长衫,粘上胡子,扮成鲁迅为客人做足底按摩。2009年11月11日深夜,我用四个月的时间写完了《鲁迅的胡子》。我出门吃宵夜,喝了小半瓶二锅头,回家的路上跌坐在枯叶堆里。脑袋晕乎乎,心里很清醒。我对自己说:或许可以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即使试一试,也要认认真真地试一试。

我很幸运。在2009年初秋,我遇见了艾丽斯·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李文俊先生的高妙译笔,把门罗的文学妙味与人生况味呈现了出来,这本书也让我的心沉潜下来。我觉得门罗的好在于这几个方面的提醒:第一,短篇小说的阅读与写作,离不开耐心。第二,门罗的小说是一个个带窗户的房间。年轻人、中年人和老年人,站在她的房间里往外看,能看见窗外熟悉的人,甚至能看见自己的身影站在窗外回看自己。第三,门罗小说的细微、深邃与宽阔,源自于她的深厚功力,更来自于她内心的纯真和诚恳。第四,门罗善于将暗示人物性格和内心细微的关键语句,放置在闲言旁笔里面,那是重要的隐线,若不细心就会漏掉。所以,理想的短篇小说阅读者像一个侦探。

2010年,我在《世界文学》杂志上读到了同代作家裘帕·拉希莉(她出生于1967年)的四篇短篇小说。和她相比,我作品里的人物视野有明显的差距,故事空间也有问题。我买来她的短篇小说集《不适之地》,她在四十岁的时候能写出这样的系列短篇小说,很了不起。发现不足就得改变。之后,我写了《刀宴》《说服》《中国鲤》《透明》《发生》等作品,慢慢调整人物视线和故事空间,感觉自己的呼吸稍微畅通了一些。2011年,我遇见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长日留痕》,体会到现代短篇小说与现代长篇小说之间的关系。《长日留痕》抵达了短篇小说需要的那种纯粹。或者说,这部长篇小说让我反过来体会到短篇小说的纯粹性。同年,我阅读安妮·普鲁的短篇小说。安妮·普鲁站在大雪纷飞的山林里,抡起斧头砍巨树,树块和树皮带着她的温度往前飞,她的身旁围着一群沧桑的几乎没有表情的男人。艾丽斯·门罗让我意识到描写女人的难度,而安妮·普鲁让我意识到描写男人的难度。再之后,我在潘家园书摊上买到一本《无界之地》。这是玛丽·奥斯汀的散文集,差不多一百年前,这位作家已经用现代小说笔法写作散文,且打通了散文与现代短篇小说的界限。

我慢慢体会,渐渐对短篇小说有了点滴理解:第一,故事构想的独特性和作品的完成度。我觉得这是评判短篇小说优劣的首要准则。故事构想追求的是独到新鲜的切面,其意义高于故事情节本身。作品的完成度是指作品不得有二的立意支撑力、自洽力和熨帖感。批评者和读者依据这个准则,能迅速检验出这篇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真实写作水平。第二,作品语言和叙事节奏。这两点能体现写作者的文学气质。短篇小说的细节写作非常重要,但细节写作不属于作品语言的讨论范畴,细节写作属于作品完成度层面的考量要素。那些散文化的看似老到的语言味道,其实是小说的油腻语言。现代短篇小说拒绝油腻,更拒绝中国电视剧里那种琐屑的生活流语言。现代短篇小说语言的文学化,是包含诗性(而非诗意)的文学化。第三,与现实生活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故事想象和作品里的人物离现实生活过近,很可能被现实生活淹死。短篇小说写作更像是离地半米的飞行——但这种飞行是指抽空现实的愿望,而非简单的轻盈。第四,偏爱短篇小说的写作者有点像阿斯伯格症患者,他想融入群,可是在人群之中,他又会无所适从。于是,他默默离开人群,自己完成自己——那是精神上的某种完成,而非符号化的可供消费的情绪自慰。第五,写出一二十篇优秀的短篇小说虽然很难,但通过努力可以做到。写出一百多篇(甚至更多)优秀的短篇小说是困难重重的长期挑战。短篇小说写作之路非常难走。

2021年深秋,我有了另一个思考。奥尔德斯·赫胥黎、库特·冯尼古特、多丽丝·莱辛、石黑一雄、伊恩·麦克尤恩……这些前辈作家既写现实生活,又写科幻想象。他们的作品近在眼前。读完之后,我想去试一试。科幻文学涉及很多题材,我决定从人与机器的角度切入。后来,我用十个多月的时间,写了《2049》《月球之眼》《浮空》《说文解字》《禅七》《一日泥泞》《小丑岁月》《慢先生的秋天》《空钵》等科幻短篇小说。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这样想过,如果不是因为短篇小说,四十岁那年我不会继续写作,五十二岁的时候也不会写科幻小说。我对短篇小说心怀感激之情。十几年过去了,我在这座博爱的建筑里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我的左邻右舍不是你,就是他,我们认识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