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玲:“新南方写作”的多样性与可能性
栏目主持人:蒋述卓 唐诗人
围绕“新南方写作”,已经探讨了11期,各个方面都有了拓展。最后,我们回归“新南方写作”概念本身,特邀蒋述卓、张燕玲、杨庆祥三位老师来总结。蒋老师针对本栏目的探讨情况作了概括,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认为“新南方写作”要“立足于今日的以粤港澳大湾区为龙头带领的‘南方以南’,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创造出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的南方文学世界”,强调了我们提倡“新南方写作”的初衷就是寻求“革新”。“新南方写作”不是炒冷饭,把南方以南这些区域的文学再说一遍,而是希望从这些尚未被广泛关注的地域作家和作品中寻找能够革新汉语写作的文学经验和文化资源。张燕玲老师梳理总结了近些年新南方作家的创作突破,清晰地说明了“新南方写作”可能带来的创造力和生命力。“‘新南方写作’是一个不断更新的野气横生的文学现象,充满着人间烟火与民间底层生活的生命活力,叙事散发出一种活泼向上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从张老师的论述中可以预见,“新南方写作”将是撬动汉语写作革新的地方动力。杨庆祥老师2021年发表在《南方文坛》的文章《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成为探讨“新南方写作”的“肇始之作”,也是本栏目文章参考得最多的文献。杨老师这次再谈“新南方写作”,就地方性、语言两大问题展开反思,认为目前的“新南方写作”和讨论有很多拓展,但也存在泛化、偏移最根本问题的倾向,提醒新南方作家和讨论可在地方性、方言写作如何突破整体性和结构性等“宰制系统”等方面继续突破。“‘新南方写作’还任重道远”,新南方作家在努力,我们的探讨也将继续。
——唐诗人
近年热点讨论的“新南方写作”,是地方性叙事下的一种地理的文学自觉。在当下建构国际化视野与中国文学理想,提升国际视野下的本土化写作的目标中,凸显“地方性”对于文学空间的整体建构价值,乃是中国当代作家如何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前沿问题。因为在破碎化、私人化和虚拟化的时代,文学需要通过一种“地方”认知来重新获得其动力。我想这也是近年讨论南方写作的一个切口,以对南方的“地域·自然·人文”的重新挖掘发现,来强化对南方文学的认知。
此处的“新南方”,是“指中国的海南、福建、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为‘南洋’的区域”(杨庆祥)。这与王德威命名的新南洋文学有着不谋而合的精神相通。近日,王德威先生给我的邮件中就提到“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入围作品有多部关于南方书写,值得注意。杨庆祥曾以新南方谈最近南方写作现象,首开先河”。他认为,我们不应只关注文学和政策(如大湾区),“其实可以更加放宽视野,谈这一片广袤区域甚至南洋的文学成就”。我深以为然,但我们把问题提出即是它的意义,而且从“区域”“地方”的视角,从地方性与世界性研讨文学,也是近年评论界和文论创新的一种学术路径。
作家陈崇正在《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中提到,从文化上重新辨识岭南文化的特质,进而看见“新南方”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化存在。南北方向的观念是空间的,“南蛮之地,也不应该是南方以南,它就是南方的腹地……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后,这里便不再沉寂,而是主动参与了华夏历史的脉动。故此南方之新在于必须重新审视这片以大湾区为中心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和正在蓬勃发生的故事”(《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
是的,“新南方写作”是空间的,但也是时间的。时空之下应该是地域的,而又是超越地域的;它既是对南方的繁复文化的艺术挖掘与现代表现,更是当下的、现在进行时的超现实主义的文学现象。近年来势头强劲、特色鲜明甚至堪称“现象级”的作家的创作,如黄锦树、黎紫书、林白、葛亮、林森、朱山坡、王威廉、陈崇正、陈春成、林棹、周恺等,被纳入这一新的“共名”加以讨论。
我们知道,中原文化对岭南的传播和影响有一个时间差,尤其广西地处五岭之南,但文学写作一直就在,比如清代的临桂词派、岭西五大家等有全国影响的广西文学流派,而且文化繁复。广西地处岭南,接壤越南,与中原隔着一个巍峨的南岭,更重要的是,地理位置的边缘,造成了文化心理的边缘,作品自然具有异质性。但临海区域的南流江、西江、珠江几大水道咽喉,直抵南洋、南海各国,进来,出去,世界被打开时便是开放。所以,海洋文明又决定岭南文化的开放进取,决定它领风气之先,“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到四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岭南文化最大的价值就在于1840年以后的现代文化,也是岭南文化对中国最大的贡献”(谢有顺)。由此,不同的文化也在这里激荡、生长、融合着,使南方写作既呈现南方腹地的地方性,又有沿海地域开放的世界性,还有南方少数民族及众多族群繁复魔幻的文化传统。
因此,南方以南各族群间既有共性也有个性。在人文地理上,大海和陆地在这里交汇,亚热带充沛的阳光雨露,北回归线横贯岭南的生机与繁茂。同时,山地丘陵,大石山区的奇峰林立,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弥漫着一种野性和神秘感。于是,溽暑炎热,烈日洪水,寒冬冷雨,加之山林迷莽,大海大浪,生机与繁茂,想象与幻觉,同生共长,体现于作家的文本中便透出独特的边地文化的异质性,形成了文学多样性的审美表征,或野气横生、奇崛魔幻,或空蒙灵动、海天一色。不拘一格、杂花生树成就了文学南方的美丽。于是,南方的文学想象,加上偏僻的南方一种偏僻的文学表达,蓬勃而陌生,荒诞又现代,野性还先锋。
早在十年前,广西便发起传承与创造文化上“美丽的南方”的新表达,如果说拙文《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广西近期长篇小说》(《文艺报》2016.3.18)是对这一政策的文学呼应,其实也是对地域性叙事中异质性的认同。2019年,我受《文艺报》之邀,再写了《南方的文学想象——以广西及西南部分作品为坐标》 (《文艺报》2019.10.11)评述西南(广西云贵)70年的文学创作,则是对南方文学的一种深情与自觉。而彼时,青年批评家陈培浩和青年作家陈崇正对“南方以南”的写作提出了明晰的“新南方写作”的文学讨论。广西作家朱山坡也一再提及我的《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并以此自居;同年《文学新桂军小说评论集》,就以《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为书名(后因故临时更名《生机勃勃的南方》),以我文中的表述为全书提要。可见,“新南方写作”是个呼之欲出的文学概念,并为这块土地的文学中人所共情。
2020年,《韩山师范学院学报》第4期推出了“新南方写作”评论专辑,徐兆正、刘小波、朱厚刚、陈培浩、杨丹丹、宋嵩等六位青年评论家对罗伟章、卢一萍、朱山坡、林森、王威廉、陈崇正等六位“新南方写作”的代表作家分别进行了评论,值得注意,这里涵盖了四川文学。
为此,联想到我近十年的相关长文,以及《南方文坛》此前一直推介的“南方百家”,决定呼应和讨论“新南方写作”。我一一致电韩少功、林白、东西、杨庆祥、林森、朱山坡等,他们都认为很有建设性并很快发来文章(韩少功因故最后没有成文,参见《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为此,我写了主持人语:“新南方写作”,在文学地理上是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因为,这里的文学南方“蓬勃陌生”,何止杂花生树?!何止波澜壮阔?!我与杨庆祥文学交往十多年,发现我们对文学南方有着相似的审美期待,于是便创意发掘与研究,新一代评论家试图为此赋形,本刊也将不断深入。所谓的“新”,以示区别欧阳山、陆地等前辈的南方写作,是“新南方”里黄锦树的幻魅,林白的蓬勃热烈,东西的野气横生,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南方风暴……文学南方的异质性,心远地偏。
而其中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成为目前为止最权威和系统的论述,他对“新南方写作”的特质提出了四个关键词: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这是一篇试图对一种新的文学现象进行赋名的探索性论文,并荣获《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颁奖词写道:“论文以马来作家黄锦树、中国粤港桂琼闽等地作家为切入口,从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三个方面,富有理论张力地分析了近年涌现的‘新南方写作’的小说现象,并试图在世界文学坐标系中为其赋名和确定位置。也许新论还待进一步思考,但它既是对散在的新南方文学的一次集结,也是向文学同行发出的一次邀约,显示了青年学者出色的问题意识、理论开拓性与批评新视野。”一时颇具影响,也明确其新在于现在进行时,在于无论表达内容,还是表现方式,所呈现出新的美学样貌。
2021年第6期,我们的专辑“新南方写作”,发出杨庆祥、黄灯、刘铁群、项静、李壮、陈培浩、林培源分别对王威廉、韩少功、林白、小昌、林森、陈春成、黎紫书作品的评论。2022年第2期直接以“新南方写作”为栏,约请了孙郁、孟繁华、蒋述卓、黄平对林白《北流》的专题评论。原定春天举办的“新南方写作”研讨会终因疫情迟迟未能实现。明年第1期还有一组。今年,蒋述卓、唐诗人还在《广州文艺》新辟“新南方写作”专栏,以建设为指归。
是的,“新南方写作”蓬勃陌生、心远地偏,却是蓊蓊郁郁,蒸腾着燠热咸湿的海风,从南方以南向北氤氲。虽然它的主体还不清晰,它的版图还在勘定中,它的异质性还在探讨中,它也的确与王德威命名的新南洋文学有着潜在的不谋而合,但问题的提出即是它的意义。可以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不断更新的野气横生的文学现象,充满着人间烟火与民间文化活力,叙事的现代性,使之散发出一种生动的异质性与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哪怕文体革新难以归类,哪怕泥沙俱下、藏污纳垢,但都在作者以生命精神和叙述策略的不懈探索和开掘中,人性的丰富性得以生动繁复,文学本体得以彰显,作品也孕育出焕然一新的艺术力量。近期,林白的民间《北流》,葛亮《燕食记》的人间烟火,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异质性,王威廉的疍家人和客家文化,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林棹的《潮汐图》,霍香结奇崛的微观地域性写作,厚圃的《拖神》等,其现实生活与历史神话、现代文明与民风习俗、文体与方言,相融互文,呈现出有别于北方的宏大叙事和中正雅致的文风,而是剑走偏锋,歪歪扭扭,不拘一格,既野气横生又奇崛魔幻,荒诞迷离又蓬蓬勃勃的艺术形态。
旅居北京的桂林作家霍香结近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地方性知识》《灵的编年史》《铜座全集》,既有实验先锋,又有生长于南方山水一个村庄的方方面面,不受文体限制的写作风格,既野生奇崛、驳杂独特又蓬勃陌生。令人联想到同为广西的著名作家林白的《北流》,写《没有语言生活》时期的东西,《被雨淋湿的河》的鬼子,还有李约热《我是恶人》野草般的芒刺在背,以“异质性”为追求、以“新南方写作”代表作家自居的朱山坡。
一路见证了朱山坡20年的成长,这个野气横生、锐气十足、辨识度颇高的作家,不断挑战自我,不断拓展艺术边界,不断创造作品的异质性。他的作品有一种撒野后的节制和魔力,他笔下的“米庄”“蛋镇”已经成为知名的文学地标。其短篇小说集《蛋镇电影院》从少年南方小镇的记忆出发,17个以蛋镇电影院为背景并相互关联的故事,充满了野性与荒诞、离奇与诗意。此文风延续着他此前的《跟范宏大告别》《陪夜的女人》《鸟失踪》《灵魂课》《一个冒雪锯木的早晨》等小说,都是通过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挖掘文本的隐喻意义与诗性所在,其凶猛野性的文学劲道、略为偏执的灵魂叙述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2015年,《南方文坛》联合中国作协创研部、《文艺报》在北京召开的“广西后三剑客”研讨会上,邱华栋如是说:“朱山坡发展了一种关注于和专属于广西的南方的小说文体,那纯粹就是一种南方的小说。这种南方,不同于江南,是偏西南的瘴疠之地广西的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怪异的小说,就像螺蛳粉和黄皮果的味道。”这算是“新南方写作”最早的一种形象表述,也是“新南方写作”之新所在,一种令评论家无法归类的奇崛文风。
林白的《北流》同样奇崛,她选择地方性叙事,使《北流》满身岭南的热辣日光和繁茂芒刺令文坛耳目一新。身在北京的林白离开广西北流四十年后,以特殊的视角,从北京回望北流的一切,以鲜活锋利的勾漏片区粤语,剖开她曾经拥有生活现实,激活她故乡北流的所有记忆,她的南方。那些人间烟火,那些疼痛的现实,赤裸裸露出生活的本相:幽暗深邃,或明亮,或杂草丛生,或如花盛开,也如芒在背。沙街往事潮水般涌来的同时,时代的声音与印迹栩栩如生,它们在暗潮汹涌中与生活日常隐秘地关联着。那种从英文、普通话压力解脱的欢欣和自在,那开篇的20首诗,一如南方果实饱满而汁液涌流,语言的能量和想象力的蓬勃热烈、奔腾不息,展现了无穷魅力。林白为生活复魅,为自我精神皈依,更为南中国地方史赋形。
总之,“造化赋形”,大的主流带着岭南各种各样的支流向前,朝着原来开放方向奔腾,创造出蕴含地方性的文化多样性和无限的可能性。
正如作家陈崇正所言:“新南方写作”这样一个文学概念本身就是对才华的唤醒,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依然敬仰才华的新时代。在新时代的背景下来检阅新南方,其中存在有别于东北、西北和江南的文学肌理,那是曾经被遮蔽的运算,在等待一个新坐标为其赋值。
还如朱山坡所言:“永不厌倦地寻找文学的‘差异性’。”有这种可贵的文学自觉,南方作家必然会参与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图景的重新构建,文论的阐释也必将使“新南方写作”为中国文学贡献出自己独特的定义。因为,文化的异质性,只要与人类文明融合,就有可能走向世界。
也就是说,“新南方写作”呼唤文论的阐释,呼唤评论家的赋形,因为“新南方写作”还在路上,它的开放性一定会生长更多的文学多样性与可能性。
(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