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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变迁
来源:文艺报 | 马金莲(回族)  2022年12月05日10:12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父亲年华正好,爱好文学,做民办教师和乡镇文秘之余,经常写一些新闻稿件邮寄给县广播站和报纸。初稿写在用过的纸页背面,再次誊写时,再换成单位用的通讯稿纸。也许受了父亲启发,也许时代变迁的脚步在我生活的西海固太慢,八十年代末我念书的时候,村小学对作业本要求很随意,买的作业本可以,用白纸裁订的本子也可以。为了省钱,我喜欢买白纸,很大的那种开本,买一两寸厚的一沓子,才花几毛钱。卷个卷儿,举在手里,一路小心呵护带回家,对折,用刀刃裁,再对折,再裁,一直裁到需要的尺寸,对齐了,拿大针和白粗线缝,缝制出32开的小本子、16开的大本子,再打浆子糊个封皮,便宜又结实耐用的本子就成了。这种白纸其实很薄,用来糊墙没有问题,写字的话,稍一用力就被笔头戳破了。我们用尺子和铅笔给一张纸打满格子,然后撕下来,就是衬格了,写一页,换一次,这个衬格纸往往能陪伴我们很久。

三年级时,我得了三好学生奖,奖的是笔记本,硬皮,里头的纸页比较厚,还带有浅绿色格子。我像宝贝一样把它捧回家,工工整整写上名字,然后在上头写日记。村庄里的生活形形色色、活色生香,值得书写的事情很多,我就天马行空地写,今儿心情怎么样,明儿天气如何如何,后天呢某人和某人吵架,再后面是东家的狗咬了西家的娃娃……写好了合起来,母亲和姐姐不识字,妹妹们还小,我的秘密没人偷看。到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住校,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好在我从小挺能吃苦,也就不觉得有多苦。夜里借着油灯看书,书是从学校图书室借来的《十二生肖的故事》《水浒传》《西游记》等等,看到美妙动心处,拿起本子做摘录。这个好习惯一直保持到读初中和师范的时候,师范毕业后我带回家好几本又大又厚的阅读笔记。有一位叫苏霞的女士,从报纸上看到我们老师所写的西海固儿童教育的文章,写信来要资助两个孩子,我被选中了。老师发了十几个本子给我,是那种带着格子的小本子。我当家庭作业本用了,带着感激之情在本子上写字,记得每一个字都写得认认真真,总感觉那位苏霞姐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期待鼓励的眼神望着我。这时候同学中流行用教案本,教案本只有老师才有,牛皮纸封面,里头印着教案设计格式,用来抄题再好不过。家里有人做老师的同学,这时候就分外得意,大有炫耀的意思。我多么渴望也拥有一个这样的本子!后来同学马小娟送我一本,她爸爸用过的,好在那时候的教案本是单面印刷,就算用过了,也可以反过来再用,也是挺好的,五年级毕业前我用这个本子密密麻麻抄满了题。

初中时,毕竟是长大了,对世界的关注视野变得辽阔了,不再只盯着本子之类。我也每学期都考好成绩,拿奖是常事,各类笔记本没少得,写日记,做摘抄,做课堂笔记,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使用。上师范学校的时候,我开始写小说,写在用过的作业本反面,写好了再在原位置修改,最后誊写在方格稿纸上。那时候方格稿纸一沓子一块钱,对我这样的穷学生来说,挺贵。除了正式投稿,我舍不得随便用。这时候我小叔叔在乡间教书,送我三个教案本,其中两本是用过的。我就在教案本反面练笔,写一篇小说,再写一篇小说,一篇接一篇写下来,一个本子里能容纳七八个中短篇,后来获奖的《长河》就写在教案本上。

日久生情,或者喜旧厌新,我开始十分迷恋在旧本子上写作的感觉。这时候写作对于我成为一件日常存在的大事,也就看重起来,省吃俭用买了几个工作笔记本,正反面都可以写小说,很耐用,也好保存,那几年时间我就一直用这样的本子。这样的写作很有感觉,是笔和纸的深情结合,有一种拥抱的美感,尤其笔尖滑过比较粗糙的纸页,发出疼痛般的沙沙响,作为书写者,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享受感,好像某些忧伤被释放了,某些闪光的东西被捕捉且定格了下来,那感觉是幸福的。当然也有不足,随着社会的发展,外界有了网络,投稿不再欢迎手写的稿件,越来越多的编辑约稿时会告诉你,电子版哦,发邮箱。其时我在西海固乡村做代课老师,山村学校除了远程教育信号,没有网络。我更不知道电子版是何物,“伊妹儿”如何操作。

2007年,我考上了公办教师,拿到前半年的工资后,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个笔记本电脑。这就一头扑上去,学会了文档打字,一个寒假,我窝在乡村学校,除了做饭带孩子,用电脑写出了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接着考上公务员,到临近的镇政府去做文秘。如今想来那是一段挺矛盾的日子。乡镇办公室的工作很忙,我有女儿需要照顾,不能全身心投入工作,只能不停地两边跑。这期间学会了处理各种文档,会收发传真,使用打印机,更重要的是学会了收发电子邮件。三年后到市里某单位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和小城市的现代化接轨,能够自如运用现代化手段办公,其实无非就是在电脑上处理文件材料,打印、装订、收发、归档以及各种杂事。这时候所有单位都有电脑,电子产品是必需品。大家上班后不再像过去一样看报喝茶聊天,而是一到办公室就对着电脑,几乎所有人都这样,从早看到晚。

电脑大大方便了我们的生活,材料几乎全是打印,很少有手写。再后来,用手写字似乎只成为还在上学的学生们的事情,就连老师也用电子黑板上课。提笔忘字成为全社会的常见现象。好在我一直坚持了一个习惯,就是用手写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几乎全写在黑皮笔记本上。草稿落成,再敲到电脑里变成电子版,再修改后发给编辑。这样其实很耗费精力。我也曾试着用电脑写作,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前些年持续的纸上写作,让我很难将面对纸笔的感觉迁移到屏幕上,一到电脑上就思维乱跑,无法很好地把握中短篇小说的分寸,于是我选择了“落伍”,重新回归老老实实的纸页写作。用传统的手法,写传统乡土文学,似乎是大多数西海固作家命定的选择,至今安心于这样的写作,安心于对乡土的痴迷和坚守,从不被外界的浮华与喧嚣带跑,这是西海固作家群体骨子里的优良品质。有一回和石舒清聊天,得知他也至今用纸笔写小说,让我深感欣喜,很有同道中人的温暖。长篇小说我用电脑写,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工程量太大,手写不现实。奇特的是,长篇我能在电脑上找到创作的感觉,这也算天无绝人之路吧。

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让我会操作电脑、打印机、传真机、碎纸机、复印机、扫描机……办公和写作常用的功能基本上都会。无纸化办公在机关推广以来,更多的材料在电脑上处理。我觉得这样真好,早就应该倡导节能环保。其实早在乡镇府上班那会儿,我就很注意节约用纸,尤其那白花花的A4纸和A3纸,要是有人单面打印,或者故意浪费,我是很生气的,浪费纸就等于要多砍树。我们经常抱怨造纸厂造成环境污染,可怎么就不知道节约用纸呢。一度我喜欢把单面打印过的纸收集起来,下次再用,或者订起来,在上头写小说。只是白纸没格,不太适合写文学作品,我只能放弃。后来国家安全工作得到重视,打印废纸也得销毁,就只能塞进碎纸机,听着哗啦啦一阵响,变成雪花一样的一捧捧碎屑。

如今我们编辑校对稿件,更加注重节约用纸,能在电子版阶段处理的问题,尽量不带到纸质版校对程序。这时候我依旧在笔记本上手写我的小说,本子改进了,十几二十块钱买的皮面笔记本,柔软又漂亮,纸页洁净,印刷精美,在这样的本子里写稿,一笔一画好看,龙飞凤舞也不难看,写完一本,收藏一本,厚厚地收了一摞,闲来翻看,心头暖暖的,有一种沉甸甸的收获感。如今和别人交流,尤其是和作家同行们,不再因为自己没有用电脑写作而自卑,反倒会因依旧坚持古老的手写而自豪。当然,每每会引起他人惊叹,现在还手写啊?是啊,现在还手写。这听似挺落后的手法,其实自有趣味在里头,听着笔尖流淌,闻着纸的馨香,看着一个个汉字像隔世的亲人一样站在纸上看着你,这感觉既让人肃然生畏,又倍感温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