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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世事苍茫滋味绵长
来源:文学论丛(微信公众号) | 庞雨  2022年11月25日18:34

葛亮的《燕食记》,以香港同钦楼、十八行两家茶楼酒肆为中心,通过荣贻生、陈五举师徒二人,特别是荣贻生从民初至今的人生际遇,既写世道风云、世事跌宕,更写粤菜粤点、沪菜沪食的精致精妙,近现代岭南历史与文学小说的虚构融为一炉,人情世故里最为核心坚韧的人性、爱情与菜品制作中最为重要的坚守、创新互为表里,结构新颖,笔触细腻,语言既富岭南特色又具普遍性,应是今年以来很好的小说。

一、味道,传承基础上的创新升华

食,是《燕食记》的主题。

世间味道千万,不同地域的人有不同的喜好。北方人主食麦面,南方人主食稻米;西南人嗜好麻辣,下江人、岭南人喜欢清淡。同样是清淡,沪菜多糖醋,粤菜求本味。口味,是一种传承,有物质、地域的因素,也是习惯、文化的传统。味道,非一成不变,人口流动导致融合,食材增加引发变化,传承时必然有升华,要创新。

《燕食记》的两条故事线均围绕 “食”:上阙粤系的叶凤池(叶七)——荣贻生(阿响)——陈五举(山伯)是主线;下阙沪系的戴明义——戴凤行、陈五举是辅线。两条故事线就是明显的代际传承。葛亮对广州、香港的茶楼、酒肆肯定进行过认真的实地踏勘,对它们的前世今生甚至其间的掌故考证详实,信笔罗列,开阖自如,如数家珍;对粤食、沪菜的许多经典菜品下了深入的研究功夫,从配料到做法甚至细致到火候、刀工等都能恰如其分一一道来,活色生香,令人垂涎。撑起整部小说的核心,是一家茶楼——同钦楼,一家酒肆——十八行,一种粤点——双蓉月饼,双蓉月饼是核心中的核心。

双蓉月饼由叶凤池的师傅传给叶凤池,叶凤池传给荣贻生,荣贻生传给陈五举,清晰的传承脉络,体现了粤菜粤点的悠久历史与深邃传统。叶凤池的师傅如何教叶凤池,书里没提及。叶凤池教荣贻生,是要他自己“悟”,荣贻生在锡堃与韩师傅的帮助下,才弄明白“少了哪一味”。与叶凤池不同,荣贻生看重喜欢“文斗”的陈五举,将其纳入门下,将“精义所在,是在一个‘滑字’”的“制蓉的秘方”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陈五举。方式虽有异,却都是在传承。

传承固然重要,但只有传承就是墨守成规,传承的同时,创新必不可少。双蓉月饼的传承过程,也是一个创新的过程。叶凤池的双蓉月饼,“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但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两种馅混合在一起。荣贻生继承后,一心想制作“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垒分明”的“鸳鸯”双蓉月饼,久试不得其法。后因陈五举在“家家宴”比试厨艺时,看到戴凤行的“豆腐丝在汤中,柔软,饱涨”时突发奇想,终于制作成功。到小说的最后,荣贻生与陈五举决赛时,“媒体们称他为‘三蓉王’”,荣贻生手下的月饼应该又有了进步,由双蓉而三蓉了。

同样,十八行的起伏兴衰里,也有传承与创新。从戴明义做菜分享于邻里,到戴凤行为邵公办家宴感染破伤风身死,多写传承。这一时段,经典红烧肉慰籍的是流落香港的上海人的乡愁。陈五举接手后,则多写融合创新。此时的十八行,重要的是如何吸引更多的顾客,自制的兰花豆腐干显然更亲民。

《燕食记》令人眼花瞭乱、目不睱接的“食”里,纠缠着传承与创新,甚至可以说重点是在写创新。厨艺流变,菜品翻新,口味融合,在传承守本的基础上创新升华,应该才是“食”的王道。

二、世道,顺应潮流时的本色坚守

在“食”的背后,是时势与潮流。《燕食记》通过津津于“食”,展现了广州、香港清末民初至今的风云际会、烽火烟尘。

世事无常,潮流向前。被潮流裹拥,顺应则生,逆流则亡。面对潮流,除顺应和逆流外,还有坚守。坚守需有理想,无理想的坚守或许就是顽固。坚守是一种姿态,但这种姿态不是惺惺作态,而是源自自然。《燕食记》“世事”的主题,或许便是通过叶凤池、向锡堃(七少爷)、司马先生展现出来的坚守。

叶凤池代表的“世事”是清末。叶凤池的一生,都活在他“三点会”的经历里。起义失败后,“将三点会化聚为散,兴行会之名,以抗清廷。”辛亥清廷瓦解后,他“以道不同,淡出江湖,匿迹于粤广”。当过往太过刻骨铭心,就会锲入生命,甚至改变命运,令“宿主”无法自拔。对自己沉溺于过往这件事,叶凤池有清醒的认识:“如今皇帝没了,老披也没了。老披死了,我苟活,……你说这日子,我们这些人,还怎么活这下半辈子。”但认识得再清醒,也还是要沉溺。一直沉溺到抗战时期,才重新走出来,成为“一个巨大而路径无序的蚁巢”的“蚊王”,抗击入侵外敌。叶凤池坚守的,是民族大义。反清时坚守的,只是汉族大义;抗日时坚守的,是中华民族大义。

向锡堃代表的“世事”是民国。向锡堃在太史府是一个“异类”:一是出身异,是父亲在府外的侧室所生,母亲不愿进府而且早亡;二是性情异,并不因出身而自觉低人一等,而是随性而为。后来,他成了名动广州、香港的文化名人。再后来,在娱乐化的大潮下,他不再被人看重,弟子宋子游是他唯一的希望。当宋子游意外身亡后,他彻底“疯”了。向锡堃的落魄,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坚守。虽然他也有过抗日的行动,但他真正坚守的,应该是文学的本性,不愿随潮流而降低自己的品味,不愿让文学成为娱乐的附庸。

司马先生代表的“世事”是后民国时代。神龙见首不见尾声的司马先生有“关公神仙相”,是个“大作家”。他到十八行,除吃饭、喝酒,就是看书、写作。后来,“身边多了一些年轻人,学生模样”。从印刷厂“来了好多英国人,老板给打得满面血,好得人惊”的结果,似乎可以读出,司马先生应该是一位没有奴性、不愿做顺民、反对殖民统治的异见领袖。他坚守的,应该是中国人的良心!

《燕食记》里的“世事”有明显的历史轨迹,也穿插着或真实或似是而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向太史为黄花岗起义烈士收尸、下葬;陈烔明当政广东、与孙中山反目;蒋光鼐、蔡廷锴指挥淞沪抗战、闽变反蒋;……邓锵,应该就是邓铿;“斗篷闪动了一下”“进入了太史府”的人,可能就是蒋介石;顾明笙,或许就是杜月笙;……真实历史与虚构创作融为一炉,世事更生动真切。

清末、民国时代的“世事”背景是广州,后民国时代的“世事”背景是香港。对于抗战胜利至后民国时代间的一段“世事”,《燕食记》选择了回避。上阙快结束时,阿响和秀明去探望在农场的七少爷,七少爷转述过农妇大婶谈她“跟着张发奎的队伍,去广西打日本人,再也没回来”的儿子的一句话:“那还不如死了。现在打的,不都是自己人吗?”回避并非没有态度,这句看似不起眼的话,或许就是葛亮的态度。

三、人道,良善底色中的个性展现

《燕食记》里,人性的底色是良善的。

《燕食记》里没有大恶之人。般若庵主虽然势利,但不刻薄,她只按庵规行事;太史府的来婶虽然妒嫉,但不恶毒,她只想重回自己的位置;谢醒虽然心胸狭窄,但不下黑手,他只是想不通当年荣贻生为什么将双蓉月饼的技艺传给陈五举;唯一例外的是日本特务河川守智,但他也未能真正为恶就命丧黄泉了。《燕食记》里良善之人俯拾即是:叶七还为人徒时就收留韩世江,慧生四处流徙养育荣贻生,阿爷收留孤儿陈五举,荣贻生因陈五举一句“喜欢文斗”而将其收入门下,七少爷在太史府不受到白眼……

虽都是良善,却各有个性。

向太史不做遗老,顺应潮流,对人和蔼有亲和力,他的良善散淡清雅,令人如沐春风;戴明义有从上海到香港几十年挣扎的经历,体察过无数的人间冷暖,他的良善低调谦和,仿佛邻居大伯;戴凤行做事有目标,一定要把事做到最好,有大姐大风范,她的良善风火果敢,撑得起一片天;露露先在翡翠城做舞女,后入十八行做服务员,拿得起放得下,她的良善开阖自如,有很强的感染力……

荣慧生良善的个性,有个“义”字,绵长无垠。她先与庵主斗智斗勇,为荣贻生获得出生权。陈家在广东失势后,又受荣贻生母亲月傅所托带着婴儿冒险逃亡,视荣贻生为亲出,先一直不嫁,后嫁给叶凤池。最后,为了拿回荣贻生的襁褓,被炸身亡。她忠诚地履行“那个人”的托付,言必信,信必行,行一生。

陈五举良善的个性,核心是“情”,坚定隐忍。他先被阿爷收留,在“多男”做茶童;后被荣贻生收进“同钦楼”为徒,并传以拿手绝活。这是再生的恩情。遇到戴凤行并相爱后,他放弃成为“大按”的机会,入赘戴家,与凤行一起撑起“十八行”。这是遭遇了爱情。当恩情与爱情冲突时,他选择了爱情。选择了爱情,却并不忘恩情,即使师父相当长时间不原谅,他依然把师傅当亲爹孝敬。戴凤行感染破伤风去世后,他一直不离开十八行,一直支撑着戴家。当戴得希望与露露成婚时,他选择了忍让。这时,爱情应该已经转化为戴家人的亲情。

四、提要,封面文字里的内容揭示

《燕食记》的封面文字,最醒目的自然是书名。

关于书名,葛亮在《燕食记》扉页上有一句注释,引自东汉郑玄注《周礼•天官•膳夫》:“燕食,谓日中与夕食。”燕食,即午餐和晚餐。郑玄这句话,是对原文“王燕食,则奉膳、赞祭”的注解。王进午餐和晚餐时,膳夫要为王奉进牲肉,并帮助王行食前祭礼。晚清的孙诒让进一步“正义”:“王日三食,日中与夕食,馔具减杀,别于礼食及朝食盛饌,故谓之燕食。”燕食并非“王”的专用词,其他人也可以用。燕食的,不只是“王”,还有其他人。《礼记•内则》曰:“大夫燕食有脍无脯,有脯无脍;士不贰羹胾;庶人耆老不徒食。”与王不同,大夫的午餐、晚餐,有肉丝就没有干肉,有干肉就没有肉丝;士虽既能吃肉羹、肉块,但不能同时并设;平民满六十,每顿饭都要有肉,不能光吃主食与素菜。唐初孔颖达对此句有“疏”:“此一经接上人君燕食,因明大夫、士、庶人燕食不同。”《周礼》《礼记》所规定的“燕食”标准,是等级制度在“食”上的体现。看似秩序森然,其实纸上谈兵,无法实施,没人当真,也当真不得。尽管如此,却向我们昭示了一个真理:只要是人,都要燕食。葛亮所谓《燕食记》,其实就是“食记”。

《燕食记》的封面文字,有两句介绍全书主题、内容的话。

一是“中国人的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燕食记》之“燕食”,显然不是《周礼》《礼记》里专指午餐和晚餐的“燕食”,而是指孟子“食色性也”、管仲“民以食为天”之“食”,即吃。正因为如此,葛亮才把他另一部小说《北鸢》里的昭如“在一个饥馑的寒夜,对叶师娘说,‘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列在封面页眉。这句“中国人的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是对古往今来关于“食”的诸多表述的形象概括,也是《燕食记》的主旨所在:通过写“吃”,就能准确地描述中国人的一切。其实,“吃”不仅是“中国人的道理”,也是所有人的道理,即人类的道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吃”是人类生存之基,“穿”是人类文明之始。吃穿并列,揭示了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吃穿都重要,但吃在前,吃更重要。

二是“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与页眉相应,这幅联语列于封面页脚。这句话,是戴明义丧礼时,同钦楼(应该是荣贻生)送来的挽联。江南、岭南指《燕食记》故事的发生地点。江南、岭南,既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广义的江南指长江之南,狭义的江南多指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岭南,虽确指五岭之南,但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唐朝的岭南,包括曾经属于中国的越南红河三角洲一带,宋代以后的岭南,才是今天不包括越南的岭南。江南、岭南既可理解为并列关系,江南指沪菜的本帮长江下游的核心上海,岭南指粤菜的据点珠江三角洲的广州、香港,也可理解为从属关系,江南涵盖岭南,岭南是江南的一部分,粤菜是江南菜之一种。世道、味道点明《燕食记》所书所写的主要内容:既写世道,也写味道,二者不可分,二者总关情。同样,世道、味道既可理解为并列关系,世道指世事,味道指日常,世事由日常构成,日常里有世道,也可理解为从属关系,世道包含味道,味道展现世道,味道是世道之一种。

认真玩味《燕食记》的封面文字,特别是书名和页眉页脚的两句话,便可品出《燕食记》主旨、内容十之一二!

《燕食记》的主题是味道、世道,味道居先,世道是背景。世道渺渺,世事苍茫;味道悠悠,滋味绵长。串起味道的,是荣贻生、陈五举两位主要人物。串起世道的,是叶凤池、向锡堃、司马先生等辅助人物。人性,是《燕食记》味道世道书写的必然延伸,每个人物有每个人物的个性,不同的个性代表着不同的人生选择。葛亮的安排,很有深意,值得认真体察,体悟,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