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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小说的现实主义和梦想
来源:文艺报 | 叶弥  2022年11月17日09:31

现实主义对小说来讲是个危险的词。从一般的角度来讲,只要号称是现实主义的小说,都会让人拿来与现实比较,看它是否忠诚于现实。但作家笔下的现实也许与读者看到的现实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不应该成为分歧和对立的种子,而应成为作家与读者之间的真正交流,就如两条活泛的流水一样互相流通。正是这部分不一样的内容成为了小说的意义,或者作家正努力使之成为小说的意义。

那么什么才是作家和读者之间的“不一样”呢?

毋庸讳言,放眼当今中国,文学艺术已走入高雅殿堂,但为什么走入殿堂后反而显得捉襟见肘呢?虽也喊着现实主义,但与现实越来越隔阂。举一些地方戏的例子来说,以前的地方戏,都要“跑码头”。拿现在的话说,就是要巡回演出。但它与现在的巡回演出不是一回事,一切都要靠自己,没有地方上的行政机构罩着,也没有同行相助。去的时候灰溜溜的,一身寒酸。如果演得成功了,那就一身闪光地出来。

看客、听众为王。他们想看什么,想听什么,满足了,你的戏就成功了。这就是现实,哪怕你演的是古人,或者不存在的牛鬼蛇神。演员和看客听众之间互相靠拢,达到审美的高度一致。这个时候的你,是抚慰心灵者。还有另一种成功的途径,就是你的戏出于你对时代的精确把握和热情展现,你的认知虽然出乎看客、听众的意料之外,但你在舞台上的真诚还是获得了他们的认可。这个时候的你,是传播真理者。

但有时候,在文学艺术面前,看客和听众成为了需要被教育和塑造的一方。也许文学艺术认为大众的趣味和道德标准都要在看戏和看书中才能提高,那么这种“不一样”的差距就是对立的,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贴近生活,照顾观众和读者的感受成为了“迎合”“妥协”“谄媚”。甚至于认为观众和读者永远是要你去打动的一方,这是文学艺术神圣的使命。

很多时候,在文学这边,你会看到奇怪的现象。有些作家一味追求用来解释文本的概念,他们迷失在一些漂亮的词语里,如“国家、民族、责任、道义……”或是“叛逆、失落、迷茫、抵抗、阴影……”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行为。它们看似与现实密切相关,但因为迷失而导致片面,其实无法用这些词抵达现实主义的内核。

现实主义的文学有一个最大的内核,就是梦想。现实主义最终的路径是通向梦想。人类取得的各种成就,与梦想是分不开的。从梦想可以再次出发到现实之中,用梦想改变现实是人类的重要本能之一。

我在《不老》中写了一件事,女主角孔燕妮因为不满意某一次警车开道的噪声,头脑发热,把那辆警车拦了下来。然后她就被带到公安局去了,在公安局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她的男朋友俞华南去公安局领她出来,他们之间有一段对话:

俞华南一见孔燕妮就说:“你的行为很奇怪。非常奇怪。这是一个大问题,你昨天夜里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孔燕妮说:“我想过了。我是有点奇怪。”

“不仅仅是奇怪,还暴露了你个性上的弱点。”

“什么弱点?”

“你想要的是世界一片净土,这是一种荒唐的理想主义。我们吃了理想主义很多亏了。只要有人,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有你幻想中的净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发生许多让人不明白的事。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任何地方。如实描写这样的事,就是现实主义,但现实主义还有一个无法忽略的梦想的内核。这是超越现实主义的,是现实主义的精神所在,是现实主义的灵魂。

我在《不老》里面写的这个细节,俞华南批评孔燕妮,不是为了否定她,而是为她担忧。这个担忧如瀑布一样,从时间的悬崖上飞流直下三千尺,冲进我眼前的生活。

这就是小说的现实主义的一种,包含着危机,因为许多事情一有现实的影子,就周而复始,不停地轮回。似乎轮回才是唯一的路径。这种局面使我怀疑,现实已在,梦想何来?这时候的我愿意放弃一些执念,哪怕迷失在一些漂亮的词语中也好。

苏州的灵岩山上有一块颇像乌龟的大灵石,头朝着太湖方向,名叫“乌龟望太湖”。它就这样望着太湖,几千年下来,太湖始终映照在它的眼里,却总是那么远。莫非现实和梦想的距离就是这么远?看得见,摸不到。

大约十年前,我每个星期要去灵岩山爬一到两次山。“乌龟望太湖”在我必经的路上。每次看到这块大石头,总是让我又气又恼又难过,后来为了不再见到这块痴心的石头,我就不去爬灵岩山了。过了一阵子,我梦见了这块石头,它变成了真正的乌龟,慢慢爬向太湖。当我从这个孩童式的梦中醒来时,我丝毫没有谴责我的幼稚可笑,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谁说梦中复活的石头没有价值?我记得在梦中看到石乌龟迈开腿的一刹那,我的灵魂一下子被它点燃了。我认识了什么是点燃,我会牢记这种点燃,有生之年我会寻找这种被点燃的感觉。

梦想的特质就是奇迹。一滴水永远会梦想着进入大海,这是一滴水的本能。因为没有真正进入大海,一滴水是无法找到真正的自我的。进入大海,这滴水才会明白,水的世界有多大,它如何融合、求存。

奇迹到处都存在。譬如地球上的水。地球以前是不毛之地,在地球的岩石期,彗星每天都撞击地球,使地球变得灼热无比。彗星带来的冰晶变成笼罩在地球上方的水汽。猜想那时候地球的梦想应该是和平与清凉吧。后来有一天,地球的梦想实现了,彗星不知道为什么不撞地球了。然后地球开始冷却,水汽变成暴雨落下成为海洋,使地球成为太阳系里唯一蓝色的星球并且孕育人类。

小说自带着理想主义,本身就是奇迹。或者说,人类本身就是奇迹,所以我们会不断地梦想,让梦想成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