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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大无奈、大智慧、大悲喜都隐藏在身后 ——抄读长征长诗《结绳》书法创作札记
来源: 八十八亩水田(微信公众号) | 王桂林  2022年11月16日08:12

11月10日,长征微信我,嘱我用毛笔写写他的诗。待我看到他发给我的文字,差点没吓晕过去。他给我的竟是一个由119首短诗构成的一部长诗,煌煌万言!这个咋抄啊?抄完得用多长时间?当时真想马上拒绝,让他重新换一个文本。但是,当我坐在案前读他的诗,还没看上几首,就被他汪洋恣肆、奇思妙想、独异多趣、用意颇深的语言悲欢深深吸引住了,我甚至忍不住立刻就拿起笔来,先抄为快。

长诗《结绳》书法(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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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就是将两根或多根绳子扎接起来或者在一根绳子上打结。相传在文字产生之前,先人们就是用结绳来记数记事和传递信息的。《周易》中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易之以书契。”“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长征的长诗《结绳》若只看题目,我还以为他在写上古之事,但其实他写的全是现代生活——但不是平面描红,而是在时空交错中的长景深对焦,一眼看在现代,再一眼看去又去了远古,细而酌之则在众妙之门。长征何以用“结绳”来写现代生活呢?不用纸笔,不用电脑,不用手机,不用“云”,而是用“结绳”,他的用意何在呢?他想记什么数、记什么事、传递什么样的信息呢?我突然想起古人,当年居住在山丘之间、河泽之滨,采食果蔬,狩猎捕鱼,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记数记事靠大脑,传递信息靠眼神、声音和手势。突然有那么一天,有人懂得了用结绳记事,那该是多么伟大的开蒙创举啊!可如今,当人们从童年就识别了“书契”,现在又都在手机上浪游,被碎片信息的浪潮淹没,淹死了还不自知时,长征却又独自一人默默地拿起绳子,打一个大节又打一个小结,打一个这样的结又打一个那样的节,不断地记录同时也不断地自我辨认与自我思考,又是多么的清醒和睿智啊!当知抱残守缺处乃有本意生,“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就是道行在诗行中的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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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咋一看起来,似乎尽是谐谑调侃,其实稍一回味,每一首都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卡夫卡),都闪着冷厉尖锐的寒光。它突然揭开了我们试图无视或者掩盖的生存真相。《结绳》就是一部诗体的《变形记》,长征通过这部诗告诉我们,其实我们也都是现代甲壳虫,“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栅栏后面”(卡夫卡)。他是一个象征的高手,也是一个善于与意义过招的高手,每一首貌似轻松、游戏的诗歌背后,都隐藏着人生的大智慧、大无奈和大悲欢,就像卓别林的喜剧一样。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评论家和小说家,长征平时极善高谈阔论,他旁征博引,词锋雄健,且不乏犀利。但在《结绳》里,他却隐藏起了所有的野心、学养和尖锐,不端架子,不掉书袋,幽默着,谐谑着,穿行着,喊叫着,同时也磋商着,寻访着,邀请着,思谋着,将一个语言的盛宴铺排在我们面前。他以古典的名义写现代人生,世事纷纭万象,都在他貌似轻松的调侃和揶揄中,得到了命名和接纳,在多方调和中各就其位,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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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长诗的容量非常大。我这里说的容量不是物理学意义和数学意义上的,而是社会生活上、思想上和哲学上的广度和深度。他通过描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再现人生百态。他揭开真相,又不进行臧否;他提出问题,又不做正面回答。一切都隐藏在诗里,一切都在语言背后。他的诗看起来总是呼之欲出,不经意的汪洋流泻,但里面都有无尽的黑铁之锚、磐石暗礁和冰山,水面之上的部分已足以让人惊异,水面之下的部分更能发人深省。在长征身上,有一股混元之气,“负阴而抱阳。”(老子)他“有一个胆大妄为的胚芽”,也是一个天纵奇才的诗人。我从读他更早的一部长诗《习经笔记》开始,就深深地知道,他的诗不可描摹,亦难以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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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结绳》,宛如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既是浮世绘,也是现代寓言。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作者自己的心灵自传和个人简史。题材涉猎之广泛,触角探伸之深远,远非一般长诗所能比。长征把自己置身其中,平生所有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想,似乎都可以成为他描摹、吟咏、揶揄和调侃的对象,俯拾即是,触物成诗。他的诗里既有沉着坚定,也有无可奈何;既有恬淡平和,也有牢骚满腹;既有郁郁寡欢,烦闷忧戚,也有欢歌笑颜,欣喜若狂。长征也无数次写到古人,但他诗里的古人都是他的玩伴儿,都是与他对等地往来。无论中国的屈原,李白、陶渊明,杜牧、柳永、王安石,还是外国的普拉斯、艾略特,他似乎随时都能招呼他们半夜来撸串儿,喝上几杯。好像那些古人就住在他隔壁,好像他和那些古人、那些早已逝去的先贤,都是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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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中,其实有许多点题之作。他不止一次写到绳子。“像枝条一样说话/像井绳一样摇摆而得水”。(第66首,《像枝条一样说话》)“杨树/落下的穗/像碧绿的绳子”。(第92首,《傍晚》)“那是命运的绳索/一阵清风解不开它”。(第111首,《亲爱的》)而在另外的诗里,他虽然没直接写到绳子,却写到了和绳子有关的词:解开。“和春解开/和春风解开/和眉解开/和头发解开/和燕子解开/和燕尾和剪刀解开/和黄莺解开/和杨解开/和杨柳枝解开/和扬柳岸解开/和烟解开/和烟尘解开/和花解开/和花柳病解开”。(第81首,《柳也该洗洗了》)这首“解开”之诗,不但依然是语言的狂欢,也是解开整部《结绳》的密钥。在充满绳索的世界同时他自己也被绳索捆绑的困境中,他不再烦恼,不再郁闷、不再纠结,而是将这一切看成生活必然的馈赠且将它们慢慢解开。不但体现了长征豪宕旷达的心态,也体现了他不屈不挠、永不妥协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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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绳》这部长诗中,长征最多使用的手法,就是“意识流”。意识流是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最早提出的一个概念,后来才被引入文学,起初是小说,然后才是戏剧和诗歌,构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分支。而长征的意识流,既不同于普鲁斯特的“本能的回忆”,乔伊斯的“充满黑暗和盲目的混乱画面”,也不同于伍尔芙的“浓郁的精神幻想”。他更多的是为了隐藏,遮蔽,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故意用与前文无关的意象或陈述与之对接,打破读者的语言惯性以及阅读预期。这种手法用在《结绳》中,常常起到了出人意料的阅读效果。“天上不下雪/雪花从地里冒出来//天地不通//你的感冒/有奥斯塔维的异香。”(第9首,天上不下雪)“哑弹/放空炮//不战而屈人之兵/令人嗓发炎/炮轰战争是需要死人的/用鼻/吸纳不动产//一只鸟儿追逐一颗流弹/累掉了翅膀”。(第15首,哑弹)“无需挣扎/水也能自显镜面/破碎的江山恢复如初/容颜返老还童。”(第115首,无需挣扎)但长征的意识流诗又不是江湖体和打油诗,也不纯粹是为了追求阅读的快感,不但是语言的意识流,也是他在电子时代独自结绳时的对抗心态的表现。对抗高科技对于自然的破坏,对抗金钱与商业对于人心的破坏,当然这种对抗有一种柔术,先接过来再送出去,无遮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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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曾为金石书法家岳书成先生的甲骨文象形书法作品写过一些诗,并将这些诗与先生的书法编印成了一本小册子,我称之为《汉字密语》,那些隐藏在古汉字里的奇妙意味当时确实给了我很多密语和启示。长征的诗里,也处处隐藏着这样的密语和启示。他不但善于使用单个的汉字、词组,也善于创造性地使用汉字的造字法和汉语的别样修辞手段。“草刚萌芽已草草了事”(第43首,《背书》),“给桔子取个名/叫狗/狗不会飞会吠”。(第13首,《给桔子取个名》)“庭院深/深深/深到阴间去找落花/欧阳你修了春吧/江河之诗今又过”。(第117首,《三月风狂》)都是充分利用了汉字造字的谐音;“针扎手指肚//无边的森林”,(第33首,《针扎手指肚》)”“吵吵/吵糊了/架起来/不如去打铁,”(第48首,《吵吵》)则像楹联中的“无情对”。无情对,原为只讲究上下联字词相对,至于内容则各讲各的,绝不相干,使人产生奇谲难料,回味不尽的妙趣。长征写的是诗句,不是对联,自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对联的字词对应关系,但他上一句与下一句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呼应,却使人感到异想天开,忍俊不禁。看似无厘头,仔细一想又确有合璧之妙。在这里,长征绝非纯粹地在玩文字游戏,在煞有介事地遣词造句、极尽修辞之能事,他是借此反拨那些无甚精神内涵和语言创造的口语诗和有些装模做样、诘屈聱牙的所谓学院写作。可以说,长征通过创造性地利用汉语言的古典修辞手段,从某个向度上向纵深开掘,努力实现着现代新诗的先锋性,并以《结绳》提供了这种创造的一个成功样本或者说范例。仅这一点,也应该说《结绳》对于现代汉语诗歌语言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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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有许多诗人,都是直面现实,努力将人生的苦难、悲痛与伤疤勇敢地揭开,孤独、苍凉而悲悯地呈现出来。长征从前也不乏那样的诗作,而这次正好相反,他把所有的悲欢、无奈,都藏在他独有的诗歌的小棉袄底下,若无其事地在语言的大街上逛荡。他抱着胳膊,掩着衣襟,嬉皮笑脸地凑到你跟前,说,“俺没有伤疤,俺没有伤疤。”其实他并不是刻意掩盖他的苦痛和伤疤,而是欲说还休,欲说还言他,他是把“痛苦变成了演戏”(第42首,《为了让你成为我》,第87首,《如果世界上没有这么多汹涌的水》),彻悟并参透了人生。从精神向度上来说,长征无疑也如米沃什所言,是“一种持久不变的抗争”,充满了对善的赞美和弘扬、对恶的批判和鞭笞。所不同的是,长征没有走经典道路,而是先锋路线。他不是通过描摹、倾诉、沉思,用钝器敲打我们的心灵,而是用类比、神聊、戏虐,用一片片柳叶或者一根银针挠我们的痒痒,直到我们在笑声中痛苦地流出泪来。因为在他看来,“这物质世界的外表/奇痒无比//哭也痒痒/笑也痒痒”(第19首,《这物质世界的外表》)。我和长征是故交,都长期生活在黄河入海口。九曲黄河从它的源头流到这里,注入它宿命的大海。现在,我在长征身上,已经看到了他淘尽黄沙之后献给这个世界的清流和黄金。我和他能够同为黄河口诗人部落的一员,时常相聚,相互砥砺,长短互补,庄谐互参,实在幸甚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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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写现代诗,也精研旧学,两者之间又以童心系出。他阅尽人间百态,但仍不失赤子之心,在《结绳》里就颇多童真童趣,读来不觉莞尔。“天上掉下一颗星/这会儿是活的/汪鲜汪鲜/得把它冷冻起来/可冰箱里盛满了包子/老婆说/要不醮点辣根儿尝一尝/孩子反对/万一天上有人来找/发现少了一条腿/让我们来赔/怎么办。”(第27首,《天上掉下一颗星》)“把你的泪/绕一圈/做成戒指/把你的泪绕一圈/缝成围巾//把你的泪绕一圈/做成一只舟/渡我过河。”(第32首,把你的泪)“一个屁/像歌声/也是击毙/敢于说不。”(第36首,《一个屁》)“在村南的湾里游泳/只会狗刨/只会漂死尸/星星月亮鱼儿/和你一起游。”(第99首,在村南的湾里游泳)“台风来了/我们嚷嚷着/磨磨刀把它宰了吧。”(第118首,《台风来了》)毕加索说:“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真正伟大的作品,都能够直抒作者的胸臆,激发读者的个人情感。而孩子画中鲜艳明亮的色彩,至纯至真的线条,总是能轻易地打动我们,让我们回忆起那曾经被遗忘的美好。而长征当然更懂得,只有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真实的存在,揭开皇帝的新装;只有孩子的嘴,才会毫无忌惮地说出他真正要说的话。长征的女儿朵朵,大名王致柔,今年12岁,也是一个天才诗人,五岁就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最近几年,更是大量发表,屡屡获奖,诗作还收入了多种选本。朵朵的诗就是充满了天真烂漫和奇思妙想。我看到长征的这部长诗里,就有许多朵朵的影子。以前,我以为是长征影响了朵朵并培养了她的写作,现在看来,我竟然不敢断定,是长征影响和培养了朵朵,还是朵朵影响和培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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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抄读,全部都是自然书写,没有书法上的过多企图。因为长征这部长诗,就像一个硕大而奇特的水果,气味芳香,饱满多汁,我恨不得狼吞虎咽,一口气把它吃完,哪里还容得细嚼慢咽,仔细品嗅?!所以整个写下来,也就良莠不齐,难计工拙了。好在我决定抄写之前,长征就给我吃过一个定心丸:“写出就行”。是啊,抄写长卷也和走漫漫人生道路一样,哪能处处谨慎、处处精彩呢?!只要活着走完,不也就行吗?!套用里尔克所说的“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就是“写出,意味着一切”。话虽如此,我在动笔之初,还是对如何抄写,字写多大,怎样排列,进行过一番粗略地估计。为了整体显得不那么凌乱,我舍掉了长诗每首前边的阿拉伯数字序号,而是把每一首作为一个块面处理,同时用分行尽量体现出每一首中的段落。在书写上,也曾想使用行草,纯以线行,但后来想到古人结绳时并没有那么娴熟麻利,肯定迟迟疑疑,疙疙瘩瘩,再者,绳子也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结实的有腐烂的,所以我抄写时也就不管那套,润则润写,枯则枯就。这次抄写用纸,用的是手工毛边,既有古意,也像现在的毛边尘世。这纸薄如蝉翼,笔墨极不好控制,写出的字难免粗陋不堪。这样也对,长征诗中所描写的人类生活,包括我自己的人生,就好控制吗?在难以控制之中,进行创造,留下哪怕几行还说得过去的片段,不就是人生的最大意义吗?那些败笔、败字、坏墨团以及笔锋未能有效铺开和绞转而产生的的劣质线条,不也是我们必经的一段生活吗?不同样值得我们感恩并铭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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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平生真正事笔墨以来,第二次抄读如此长的文字。第一次是2015年,抄读之道在印度尼西亚写的长诗《咖啡园》,那次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共抄写了四大本册页。这次抄写《结绳》,我用了三天时间,在34/136厘米一张的毛边纸上共写了11张,这11张横向竖排下来,就像一个层层排列的墨绳矩阵。《结绳》长征写了119首,他有意没写足120首凑一个偶数整数,而是用一个奇数了结,肯定也有他的深意。我这同样也为奇数的11张,正好暗合了长征的意图。抄写完成后,除了起首和落款,我本不想再在其它页面上使用印章。我私下忖度,如此长诗构成的绳阵,那行间的崎岖错落,墨迹的枯润干湿,单字的大小繁简,分布的疏密留白,完全没必再要用印章来调整。但我还是在每一张上或多或少地盖了一些。这些印章留下的鲜红印痕,在黑色的墨迹之中分外夺目。我希望它们即是太阳,也是月亮和星星,照耀着古人,也照耀着今人;照耀着开天辟地的旷世文明,也照耀着纷繁芜杂的现代生活。同时,我还希望其中最不显眼的一枚就是我,坚定地站在墨河的此岸,也站在彼岸,听时光之笔挥洒出的风霜雨露,波涛雷霆。而我,见证了这一切,就像见证了自己的人生。我素来崇尚谦和虚冲、沉静练达、余音绕梁的文字,喜爱蕴藉含蓄、用笔如刀、纸墨相生的书法,这次抄读长征《结绳》,我却忍不住昂扬激奋起来,书几如野狐禅,文亦词不逮理,颠三倒四,差点儿满嘴里和满纸上都跑了火车。

(2022年11月14日,于黄河口诗歌收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