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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薯大地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1期 | 陈茂智  2022年11月14日11:11

第一章

“这世上,最养人的东西,就是红——薯!”

百岁老人冯民富摇了摇手里的红薯,说完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冬日的晨光凝滞而明亮,带着金属的质感和色泽从门窗外投射进来,照到冯民富的床前。他神态安详,端坐在床头,捏着一个用茶油煎过的红薯,啃下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细细咀嚼,像一个特别馋嘴的孩子,得到自己最爱的食物,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小心翼翼地咬一口,都要有滋有味地品咂很久。

冯得意跟儿子冯家驹这些天一直守在床前,他对冯家驹说:“你看你爷爷,他把红薯当作了世间最好的美味!”

“这世上,最养人的东西,就是红薯!”冯家驹学着爷爷说的话,模仿爷爷的动作和咀嚼红薯的样子,尽管这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但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敬。冯得意看到儿子惟妙惟肖的模仿,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感动。他想到父亲一生辛劳,大半辈子都在为全村人填饱肚子操心、忙活,甚至顾不上妻儿老小。他高大的身躯始终笔挺,似乎随时准备起身,带领一村人去种田插秧、去收获粮食。他不像别的老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使唤儿孙为他干这做那。他确定自己没有病,只是老了,如毛桃李果熟了,要落地了。他唯一让儿孙操持的,是一口他一辈子都在吃的红薯。冯得意清楚父亲对红薯的感情——红薯,那可是天底下最垂怜人的食物啊!——他好像听到了儿子模仿爷爷说话时声音里的颤抖,看到儿子眼角闪亮的泪花。

冯家驹用纸巾为爷爷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然后擦了擦自己眼角润湿的泪痕。他端详爷爷很久,然后郑重地对父亲说,他要把爷爷的肖像和他说的这句话印在产品包装盒上,那应该是对爷爷最好的记念。

冯得意看着冯家驹,很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对儿子说,你爷爷从五十岁开始就说这句话,六十岁也说,七十岁也说,八十岁也说,九十岁也说,到如今他一百岁了,还是这样说。

“这世上最低贱的是粮食,最高贵的也是粮食。”守在床前这些天,冯家驹听得最多的,就是爷爷关于粮食的这些话。爷爷说,这个世界真的奇妙。你看,一粒谷子成了种子,撒到田里成为秧,到了秋天,可以结成十几穗谷子,舂成数百上千粒米;一粒玉米,播下种,到了秋天,可以长成两根玉米棒,剥下许多玉米粒;一粒麦子、一粒高粱、一粒大豆、一粒花生、一粒芝麻……也都这样。更奇妙的是红薯,一个红薯长出无数的红薯苗,能插满整个山坡,到了秋天,可以收获无数的红薯……

红薯,那可是最养人的东西啊!

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拿着冯家驹带给他的一袋“魔薯·红薯王子”薯片,正用牙床“咀嚼”着一块酥脆的薯片。他把薯片举在眼前,笑着对冯家驹说:“这是正宗的卖米洲红薯,看,这金黄的红薯片上有一道道红红的血丝呢!”

冯家驹告诉爷爷,他创办的“卖米洲民富薯业公司”和“卖米洲飞仙岭红薯城堡”已经正式开工生产,公司的名称就是以爷爷的名字命名的。公司仅加工生产薯片、薯条、薯糕,每年的利润就能达到一千多万,用的都是卖米洲特有的红皮黄心、红皮紫心的红薯。爷爷问他:“红薯都是我们卖米洲种的?”冯家驹说,不光卖米洲种,全风城县的人都种,他们不种,公司的机器不够“吃”。

爷爷在冯家驹面前竖起大拇指,说,红薯是个好东西!“唉,可惜爷爷不能给你种红薯啦!家驹啊,你别小看爷爷,爷爷是种红薯的高手,全卖米洲没有谁种红薯能赛过爷爷!

冯家驹说:“爷爷,我知道,等病好了,您亲自帮我种红薯!”

冯民富摇摇头说:“不行了,家驹!我这是毛桃李果熟了,要落地了;红薯到了秋霜天,要抱锄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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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总想找一块熟悉的土地安歇。从秋天开始,冯民富就一直住在冯得意的老粮站酒店,跟“粮站三老”结伴,过得有滋有味的。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安排儿子把儿媳妇从深圳叫回来,抓紧给孙子冯家驹办婚事。

办好冯家驹的婚宴第三天,老人就真的倒下了。老人执意不肯去医院,只要求儿孙们尽快把他送回老家石渡村。

回到老家,老人开心得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种的臭柑子树上吊脖子。柑子树是冯民富五岁那年种的,种在门前晒谷坪边。他十岁那年,树上开始挂果,果子半大不小,颜色金黄诱人,但奇酸无比。卖米洲人把这种好看不好吃的柑子,叫臭柑子。冯民富的父亲怪这树结的果子酸涩,还遮挡光线影响晒谷,就提了柴刀要砍掉。冯民富拦住父亲,说,柑子树还在初果期,说不定以后树成年了果子就会好吃。父亲说:“人看从小,马看蹄早,这树结第一批果就酸不溜丢的,以后还能甜到哪里去!”执意要砍。冯民富见拗不过父亲,就一骨碌爬到树上,把脖子挂在树杈上,一双脚蛇一样盘着树干,父亲围着树转了几个圈儿,见没法儿下手,骂道:“等秋后晒谷没地方晒就脱你衣服,把谷子晒你背脊上。”这话让冯民富找到了理由,他说,这么小的一棵树,哪里能遮挡阳光影响晒谷?这晒谷坪就晒点儿黄豆和红薯丝,从来没晒满过一次稻谷,那几箩筐稻谷晒背脊上都嫌少!父亲听了很是沮丧,扔了柴刀,丢下一句话:“你能干,以后你把这晒谷坪晒满谷子!”就在这一年秋天,大瑶河涨了一次大洪水,河水翻滚着漫上河岸,眼见熟了的稻子要被水卷走,冯民富的父亲蹚水到稻田里,要把谷穗收回家。也怪他贪心,装满了一担谷穗挑到高坡,把谷穗堆放好,又急着返回去再收。这一去,他却再也没有回来,来势迅猛的洪水把冯民富的父亲卷进了滔滔巨浪……洪水退后,村里人找遍了下游所有的河滩沙洲,都没见到他的尸体。那一年的稻子少见地丰收,稻粒也很饱满。家族里的人用遗落在稻田里的竹筐为冯民富的父亲垒了个衣冠冢,把竹筐里和堆放在高坡上的谷穗晒干,舂成稻米,煮了一锅饭,请出力寻找的人和前来吊唁的人吃了个半饱,好歹算是把丧事办妥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冯民富习惯在那棵臭柑子树上吊脖子。遇到他高兴或者难过,他可以把脖子挂在树杈中间,闭着眼,让身子离地,直直地垂着,有时也荡秋千似的晃荡几个来回。把自己挂在树上,他觉得解闷、舒爽、惬意。臭柑子树长大,冯民富也跟着长高,再慢慢变老,虽说在树上吊脖子的次数少了些,但每次喝了酒,他还是习惯把自己挂上去,天长日久,树杈滑溜溜起了包浆。这次回来,他试着把脖子像原来那样挂上去,但动作很笨拙,身上的劲头儿也小了很多,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冯得意见状,上前将他的身子举起来。但刚挂上去,老人就摇手伸腿挣扎起来,冯得意又赶紧抱住父亲的双腿,把他从树上抱下来。

冯民富伸出双手摩挲着挂了他几十年脖子的臭柑子树,摇了摇头说:“老啦,真的老啦!”

冯民富让儿子、孙子搀扶着,去村前村后走了走,还去了几户关系近的人家里坐了坐,聊了一些新鲜话。回到家,他还特意去看了屋后的红薯窖。只是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红薯。他说起,当年冯得意在红薯窖里差点儿闷死,幸亏随他来的那位同学机灵,跑到家里叫来父母把他及时救了上来。冯得意点头说是,他告诉父亲,那个同学姓邬,叫邬如墨。他现在是风城有名的文化人,写过好几本书。需要的时候也常给他们公司帮忙。

老人点头说,上次他在老粮站见过邬如墨。他特别叮嘱,如果自己那个了,得告诉邬同学一声。

冯得意点头答应。老人要冯得意通知儿媳妇尽快回来,通知他几个姐姐的儿女都回来,还叫孙子冯家驹通知他新婚的妻子小鲁乡长也回来。吩咐完,看到他们当场把电话打通了,他让冯得意给他蒸一锅红薯,再把蒸熟的红薯用茶油煎了,做成油淋红薯。冯得意从车里取来红薯,按父亲的要求做好。做好的红薯绵软香甜,老人一口气吃下两个,这让冯得意和儿子都很吃惊。冯家驹说,看来爷爷是回到村里,心情好了身体也恢复了啊?

冯得意摇了摇头。

凌晨六点,房灯熄灭,晨曦初现,冯民富说他饿了,要冯得意帮他把头天做的油淋红薯重新热了一遍。老人咬了一口,就不动了。冯得意知道父亲不行了,赶紧叫醒儿子,冯家驹迷迷糊糊过来,问:“爷爷怎么啦?”

父子俩喂老人喝了两汤匙温开水,老人悠悠地回过来一口气,摇了摇手里那只煎得流油的红薯,说:“这世上,最养人的东西,就是、就是——红薯!”

百岁老人冯民富含着一口他一辈子喜欢的红薯,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说冯民富是卖米洲乡资格最老、名气最大的村干部,整个风城县没有一个人会否定。遇到有人问他的年龄,他不直接说,只说他是建党那一年生的。问他哪一年入的党,他也不直接说,只说是“大跃进”那年入的;问他哪一年退的休,他就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村干部不兴退休,是自己不干了,具体是哪一年不干的,就是石渡村用稻谷交公粮的第二年。

让冯民富在卖米洲留下名声的有两件事——种红薯和卖红薯。

卖米洲人常调侃庄稼活做得细致的人说:“你莫不是要在田土里绣出一朵花来?”当年冯民富种红薯,硬是在红薯地里绣出了一朵花来。1958年,公社和县里来石渡村检查秋冬农业生产,重点核查秋粮种植情况。也就是这一次,才当上生产队长没几天的冯民富,就因为种红薯出了一回彩,从此开启村干部的生涯。

夏收之后,田里本来撒了荞麦,可因为这一年天气大旱,荞麦种下去很久看不出动静,冯民富灵机一动,把全村劳动力集中起来,连夜赶工种红薯,迎接检查。一时间,整个石渡村的山坡田野火光通明,青壮年吆喝上耕牛,架起犁耙,把荞麦地重新翻耕一次。其余人整地的整地,起垄的起垄,剪红薯苗的剪红薯苗,忙得不亦乐乎。天亮时分,全村的山地农田全都栽上了红薯。

冯民富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为自己这一突然的“灵感”得到快速落实而感到兴奋。他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些刚栽上的红薯苗,想到不久之后红薯藤肆意伸展,绿油油地爬满田峒;想到霜降之后采收红薯,那一个个硕大的红薯堆满田垄,冯民富感到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得意之际,他把自己的月亮锄在地垄上来回抹了抹,被月亮锄抹过的地垄变得溜光水滑,在晨曦的微光中熠熠生辉。他兴奋得按捺不住自己,索性再次下田,用月亮锄把整条红薯垄都抹了一遍,红薯垄就像精心装扮的新娘子一样光彩照人。他没有停下来,接着第二垄、第三垄……把整块田的红薯垄都用月亮锄“舔”了一遍。乖乖,这可不得了,在他眼中红薯地就像龙宫宝殿一样金碧辉煌,闪闪发光。

面对自己的杰作,冯民富兴奋不已。他飞奔下山,顾不上吃早饭,捏起嘴唇“嘘嘘”一吹,就在村里吆喝起来:“吃了饭的赶紧放碗,没吃饭的莫要端碗,带上水桶和月亮锄,赶紧上地下田!”有人问:“刚从坡上下来,饭都还没吃,怎么又要上岭?”冯民富说:“到了就晓得了!上岭的加一天的工分,不上岭的扣一天的口粮!”冯民富这么一说,大家哪还敢怠慢,赶紧扔下饭碗,带上农具往山上跑。

看到石渡村所有田地都栽了红薯,成片的红薯地里红薯苗行距株距整齐划一,红薯垄光亮洁净,检查组的领导都很满意。县委书记握着冯民富的手高兴地说:“冯民富同志,你做出了一个很好的样板,全县都要推广你这个种红薯的经验,全县人民都要向你学习!”

村里原来的老队长八雀几次要走到县委书记身边去,冯民富一早就听老队长说这样搞要不得,红薯不透气会萎苗,红薯长不大的,自然不让他靠近检查组的领导。等到检查组一走,冯民富让大家及时给红薯松土保苗,追施人工肥。红薯苗透气之后得到足够养分,自然见风就长,十天半月之后,已是满坡皆绿,葱茏一片。因为有了县委书记这一握手一表扬,冯民富从此官运亨通,半个月之后就从一个小生产队长当上了村里的大生产队长,跟着就入党,一年之后就当上了大队支书。

也就是当上大队支书那一年,冯民富在卖米洲放了个大卫星:亩产红薯三十六万斤!省报记者下来采写通讯,还拍了照片。照片上,冯民富和社员们坐在山一样的红薯堆上,笑逐颜开。

当时有个民谣是这么传唱的——

卖米洲,冯民富,

种的红薯赛牛牯;

一个红薯吃半年,

三个红薯满仓库。

尽管后来这个民谣有戏谑嘲讽他的成分,但在当时,他在石渡村种的红薯确实好,也带动了卖米洲人种红薯的积极性。之后几年人们吃不上饭,也幸好石渡村和整个卖米洲实现了红薯满面积种植,才没有出现缺粮少吃甚至饿死人的现象。

冯民富种红薯种出了自己的前程,卖红薯却差点儿把自己送进“班房”。当年各村交售公粮,粮站只收稻谷。但冯民富不同,他只交红薯。石渡村灌溉条件不好,尽管守着村子前面一条河,但能灌溉到的农田人均只有一两分,收成不够过年过节!村里稻谷不够,红薯却多,只能用红薯抵交公粮。冯民富领着村里人把红薯挑到粮站,粮站的人见了都觉得好笑。任他把好话说尽,站长只认稻谷,横竖不收。冯民富不想把红薯从粮站再挑回去,阴着脸走到粮站站长面前,说:“红薯不能作公粮,是吧?那好,那我把脑袋割下来充公粮,可以吧!”说罢,他还真的抽出一把镰刀,挥手就要割自己的脖颈,吓得站长赶紧答应收下石渡村挑来的红薯。

这个先例能不能开,难倒了风城县的领导。冯民富以这种方式逼迫粮站站长收下红薯,有要挟的意思,按照上面最开始的处理意见,是要把冯民富作为破坏交售公粮规定的典型进行惩处的。但县里很多领导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认为他在村里没有稻谷的情况下,带领社员把充当口粮的红薯作为公粮主动交售,是一个踊跃交售爱国粮的好典型。冯民富当时名头正响,他带领全村种红薯的事迹全县、全地区都知道。处理意见逐级上报后,上面没有明确表态,要求县里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千万不能闹出乱子来。县里领导心领神会,半遮半掩地默许了,并按红薯的价格折算。

红薯价格低,按红薯作价不划算,冯民富同样不依。他要求按红薯粉丝的价格折算,先计算一斤红薯能做成多少红薯粉丝,再看卖一斤红薯粉丝能买多少稻谷……这么折算来折算去,让人脑壳疼,县里领导就表态说,干脆直接收石渡村的红薯粉丝吧,过年可以把红薯粉丝当作副食品配送。其他村见了,也跟着效仿,这么一来,卖米洲成了全县唯一用红薯抵交公粮的公社。卖米洲红薯粉丝由此远近闻名,成为一种热销的地方特产。

冯民富没有因为获得了变通而得意,相反总觉得亏欠了粮站、亏欠了国家。他在乡亲们面前发誓说,总有一天他要带着大家挑着金灿灿的稻谷到粮站交售!为了兑现这句话,他和全村人铆足了劲儿,咬牙拼命干了二十年!

那些年里,他带领乡亲们筑水坝、修山塘,甚至为了能用上电力排灌不惜卖掉口粮架电,一件接着一件事干下来,从来没有闲着。修水坝、山塘都在秋冬季节,靠的是人力。石渡村人口不足五百,除了不能下地干活的老人、孩子,全村劳力都上了工地。最要命的是修水坝打围堰,到了农历十一、十二月,大瑶河才真正进入枯水季节,这个时候下河筑坝简直要把人活活冷死。冯民富自己带头,挑选了三十来个精壮劳力分成三班,下河之前在岸上烧一堆旺火,准备一桶红薯酒、一筐干辣椒,轮到班的几个人喝下一碗红薯酒,嚼上几个干辣椒,然后赤身裸体站在河边,用毛巾蘸水把全身搓热,再跳下河里两人一组打坝桩。一般人打一根坝桩就赶紧上岸裹起棉被,恨不得把身子扑在火堆上烤。有一次冯民富和大队民兵营长搭档,两人接连打了三根坝桩还不肯上岸。眼看他俩脸色苍白、嘴唇乌紫,后背上的皮肉都变成猪肝色,守在岸上准备换班的大队长急得直骂娘,他俩才哆哆嗦嗦地上了岸。上了岸冯民富也不觉得冷,傻子一样走来走去,只听到牙齿敲牙齿的“哚哚”的声音。大队长把一床厚棉被兜头裹在他身上,把他推进燃了炭火的小木屋……河坝修好,水轮泵上水灌田,全村八十多亩水田和河滩地都种上了水稻。

人均不足两分的基本口粮田,还是交不上足够的水稻,冯民富的眼睛又盯上了“太平冲”这片洼地。太平冲在村后两块油茶山之间,算上侧边的坡地,面积大约有一百二十来亩。春天雨水来临,两边油茶山冲下来的山洪在这里形成一片水草疯长的泽地;雨季一过,满地的牛蹄窝就成了割脚板的刀头泥。冯民富看好这里,想把这里开垦成水田,条件是必须在上游修一个山塘,把雨季的山洪水储存在山塘里,灌溉下面的田地;除了灌溉,塘里还能养鱼。社员大会上一议,大家都觉得可行;县里来的专家经过勘测,也觉得可行,还选定了塘坝坝址。冯民富带着乡亲们甩开膀子一干,又是三年。三个冬季,全村男女都没闲着,都在工地上修山塘,很多时候还燃起松明子火把上夜工。山塘修好,水面有二十多亩,真的能养鱼,下游新开的一百来亩水田也能得到灌溉。但山塘渗水严重,储水能力有限,一般年成,水稻刚刚扬花,山塘水就枯了。人们便说这“太平冲”就是个“害人冲”。但“害人冲”种红薯不错,结的红薯个头整齐,皮薄肉脆淀粉多,蒸熟了粉糯绵软,特别好吃。

卖米洲十八个村寨,无论沿河也好,靠山也好,在过去年代很难有风调雨顺安安然然收获稻米的好年成。“卖米洲上无米卖,全靠红薯当口粮。”这句民谣,道尽了这个地方的困苦,也告诉人们红薯在这里何等重要!

卖米洲,卖米洲,

三岁奶崽会吹牛。

挑担糠壳打尥脚,

偏说早酒醉英雄。

这个童谣有出处,说的是石马村有个单身汉,家里穷,人又懒,饿了三天三夜,实在受不住,偷了别人一担糠壳,一早出门想到桥头镇卖点儿钱,买几斤红薯丝回来熬粥喝。因为饿久了,双脚无力,走着走着一个踉跄倒在路边的草堆里,有同样赶早的人想把他扶起来,他赶紧摇手:“别动!动不得!刚喝了早酒,一动就会把好酒好菜全吐出去,那就可惜了!”

“泥头寨,泥头寨,半边钯锅煮青菜。”

“木桥村,木桥村,三个红薯九人分。”

“旱禾田,旱禾田,一年难买二两盐。”

……

在卖米洲,几乎每个村都有这样被人传唱的童谣,虽然有些夸张和嘲笑的成分,但穷是事实。

水利关没过,年年送粮站的公粮还是红薯。冯民富接连三天醉酒,喝醉后在臭柑子树上吊了三次脖子,最后一次他在树上直挂到眼冒金星,还梗着脖子不下来,心里想着要把自己挂死在臭柑子树上。幸亏他老婆盘桂花发现他不对劲,及时把他从树上喊下来。那一年,县里组织乡村干部参加抗旱保粮现场会,他在桥头镇秀水村第一次见到电力排灌,电闸一推,高扬程的抽水机就把河里的水送进渠道,高坡田里的水稻也能得到及时灌溉。这个神奇的事情让他兴奋,也让他头疼——电力排灌虽好,但首先得要有高压电才行!那个年月,整个卖米洲只有公社所在地有高压电,村一级办电审批难,架电还要花大价钱,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电力供应慢慢放开,眼看一些村陆陆续续开始架通高压电,冯民富架电的心思又活了。各种费用算下来,全村每个人要出80块钱,这可不是小数目!他怕乡亲们承受不起,始终下不了筹资办电的决心。但这一次,是村里人帮他下了决心,说卖口粮、吃野菜也要把高压电架通!果然,集资办电的钱一个星期全交齐了,这让冯民富感动得流了眼泪,当天晚上他在家里喝得大醉,然后在门口的臭柑子树上舒舒服服地吊了半个小时。

可石渡村电力排灌开通没几天,冯民富的妻子盘桂花却死于一次触电事故。村里有一妇人为了节省柴草,偷电煮猪潲时发生意外,触电倒在灶台边,偏好盘桂花去她家讨还借出去的酒甑子,见此情景便伸手去扶那妇人,也触电倒在地上……那一年,石渡村水稻大丰收,第一次用稻谷交上了公粮。第二年春天,冯民富辞去村支部书记职务,专心务农;儿子冯得意高考落榜,南下打工。此后三十多年,冯民富一直鳏居在家,种水稻,也种红薯。

2005年12月29日,冯民富从电视新闻中看到,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高票通过取消农业税的决定。这天大的好消息,让老人激动得大哭,哭过之后,他第一个买来鞭炮在村里燃放起来,跟着全村人像过年一样放起了鞭炮。

冯民富是风城少有的百岁老人,又是有近七十年党龄的老党员,还是省劳动模范,他的葬礼除了县长、县民政局局长依例参加,同来的还有县委组织部、县总工会、县农业农村局等单位的领导,大大小小的花圈摆了足有一里长。县长临走时,对冯家驹说:“家驹,你是专门做薯类食品的,可以好好研究一下你爷爷这个百岁老人,说不定能发现他老人家的长寿秘诀,对你的产品宣传推介有用。”

冯得意说,老人喜欢喝酒,喝自酿的红薯酒。

冯家驹说,爷爷喜欢吃红薯,去世前还吃了三个红薯。

这一问一答,让冯家父子茅塞顿开。吃红薯、喝红薯酒,不就是老人的长寿秘诀吗?这为未来薯类食品开发提供了一个新方向。

冯得意和儿子冯家驹回卖米洲开餐馆、开公司,纯属偶然。

那阵子,到风城看日出可谓风靡一时。而到风城看日出,最好的地方非卖米洲的九十九岭莫属。

因为要照顾年迈的父亲,冯得意回到卖米洲,无聊时刷微信刷抖音,从这些发布的讯息中看到了卖米洲潜在的商机。

互联网时代,小汽车的普及,带来了自媒体的狂热和全域旅游的盛行。风城稍有特点、可供游玩的地方,多被那些有发现欲的网红们涉足,哪怕是一片水域、一块花地、一处偏远的山寨、一座破败的凉亭,甚至是一棵古老的树、一块好看的石头,都被他们用手机拍成照片或者录成视频,通过朋友圈、抖音发布出来,成为热点,吸引好多人去观赏、游玩。比如说,风城与广西贺街相邻的姑婆山,山下一处废弃矿井形成的堰塞湖,那么小的一个水氹,却成了堪比九寨沟、天池那样的网红打卡地,被戏称为“马朗古湖”。马朗古,是当地方言,指鹅卵石,意思是这个湖掷个鹅卵石就能到边。确实,这么小的一片水域,很多人却被那蓝得炫目的一泓碧水所诱惑,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那些来自不同地域的车辆把国道都堵了十几公里长,连县城的交警都出动了,每天必须驱车赶过来维持秩序。直到一年多之后,还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来到这里。据说,“马朗古湖”鼎盛时期,每天能卖掉一千多个盒饭,一千多串油炸粑粑,矿泉水、八宝粥不计其数。专家揭秘“马朗古湖”呈现出那么好看的碧蓝色,是因为湖水里有石英石之类的矿物质。

而到卖米洲九十九岭看日出,缘于一个名叫邬如墨的作家写的一篇怀旧散文。他在文章里写了他年少时在姨婆家为了追逐一只大白兔,独自一人登上九十九岭的经历。他在山巅之上,看到月亮跃入月宫,直到东升的旭日像一个巨大的赤色铁环从他身边滚过。而他醒来时,却躺在年轻美丽的表婶婶怀里…….于是总有好事者为他描绘的日出奇观所惑,登上九十九岭。

果然,登山的人都有所得。他们以微信朋友圈、公众号、抖音等自媒体平台发布出来的照片、视频为证,到卖米洲的九十九岭看日出,将不虚此行!于是,九十九岭成了风城的第二个“马朗古湖”。人多了,不同的眼光发现了不同的美。不仅仅九十九岭的日出奇观被发现,整个卖米洲就像被显微镜、X光照过,无数寻常处的美与奇都被挖掘出来,成为大大小小的看点、景点。比如,那绕着卖米洲流过的河流,河流经过处留下的沙洲,沙洲上那些像翡翠碧玉一样散落着的古樟树群,还有沿河两岸四时变幻色彩的田野,无一不带给游玩者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野趣;卖米洲上那一个个古老村庄,高大的石牌坊,森严的古宗祠,青石板铺就的寻常巷陌,被井绳勒出无数豁口的清幽古井……无不让人追怀日渐远去的乡村记忆。网红们甚至还在卖米洲发掘出很有价值的红色文化资源。经过他们的追踪考证,当年红军长征时的绝命后卫师——红5军团34师在湘江战役完成阻击任务后,因渡口截断无法渡江,按照中央军委的命令回转湘南打游击,在抢渡渡口时,师首长被在对岸设伏的民团枪手击中腹部,他以带伤之躯带领剩余部队通过卖米洲,留下了一段带血的最后长征路。沿路各村庄至今仍有红军走过留下的故事,有红军歇脚的古庙,有隐匿红军伤员的岩洞,还有失散红军在当地成家后留下的后裔……有一户农民还拿出了一副保存完好的红军马鞍和两枚苏区纸币。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