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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理想还是文体的童话 ——关于儿童文学跨界书写中的童话文体思考 
来源:文艺报 | 江 雪  2022年11月14日09:29

主持人语: 近年来,“跨界书写”作为一种积极的儿童文学创作力量,为原创儿童文学版图注入更多生机与活力,愈益引起儿童文学研究界的关注。青年学者江雪从文体研究的视角,敏锐地捕捉到“童话”这一文体在跨界书写中被赋予了更多基于“理想”主旨的功能。 作为“理想”的童话所映现的成人书写儿童文学的动机与愿望,是发生在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之间的饶有趣味的文学话题,就此跨领域的文学交流,可以引发更多的文学思考与研究。本文除提领出这一理论命题外,进一步厘清了童话文体的具体内涵及其文体规范,指出在中外学者的共识中,童话人物认知、幻想的书写方式是造就童话幻想的重要规则。 文体研究整体上是当前我国儿童文学学术发展亟待提升的重要领域,而作者的文体自觉意识对于儿童文学基础理论研究及创作实践指导均有积极价值。 ——李利芳

当下,成人文学名家创作儿童文学作品,吸引了较多社会关注。其中,张炜《寻找鱼王》、叶广芩“耗子丫丫”系列、赵丽宏《童年河》、杨志军《巴颜喀拉山的孩子》等作品深受好评,也获得了儿童文学界重要奖项。不少访谈和讨论多围绕名家的童年回忆与儿童文学创作、儿童文学创作的原因与问题展开,并将这一现象称之为“跨界书写”。

对中国儿童文学而言,“跨界书写”是一项传统,既是中国文学界对儿童阅读与成长的关注,又反映出成人文学作家如何借儿童文学写作表达思想。纵观历史,作为一项传统的儿童文学“跨界书写”,既形成了儿童文学这一文类的各种规范,又不断挑战着儿童文学各文体的规范。其中,童话创作的“跨界书写”是文体构建与挑战并存的代表。

理想或愿望:“跨界书写”中的童话共识

张炜、马原、虹影、孙惠芬、周晓枫、徐则臣等作家的儿童文学创作被本人,或出版社,或报刊媒体,或部分文学研究者视为童话。有经验的读者细读这些被视为“童话”的作品,会感知到大部分作品“似是而非”的童话感。这种“童话感”来自于作品或个人经验的何处呢?是什么使这些作品被认为是童话呢?或许从童话作为一种生活经验和童话的历史起源两个维度来看,读者能够理解其被认定为“童话”的原因。

首先,从作品研究来看,个别文学研究者认为张炜的《寻找鱼王》和《少年与海》是童话,作品对童心的把握表现出纯真的、洁净的道德美,具有超现实的理想主义色彩。这就意味着,童话被视作一种理想的寄托。这与民俗学、人类学角度讨论童话的起源相似,将之视作人类生活愿望的表达和满足。马原的《湾格花原》《砖红色屋顶》、徐则臣的《青云谷童话》、孙惠芬的《多年蚁后》等作品都有类似倾向。作品将儿童视为理想世界表达的中介,借故事叙述、儿童之口和能力进入到一个理想世界,进而反向完成对当下工业化、环境破坏、情感关系淡漠等的社会问题的批判。例如,徐则臣塑造的青云谷,是一个典型的世外桃源。但是,作品开篇却写1800条船驶入青云谷,世外桃源被逐步吞噬。青云谷与入侵、吞噬青云谷的现代商业成为一种对比。儿童古里和动物古怪的交往,代表人与物在自然中的同一。这是另一种理想的寄托——人与物都归于同一个不偏不倚的大自然。《湾格花原》中湾格花原和小风叔叔所进入的树洞,《砖红色屋顶》中爸爸妈妈打造的砖红色屋顶家园,皆是一个人与物在自然中和谐相处的“世外桃源”。在《多年蚁后》中,海棠树下的蚂蚁窝和多年蚁后给童童讲述“世界是个大西瓜”的故事,寄寓了创作者的齐物观与循环往复生命观的理想。这种理想饱含着对人类原初生命——儿童的诗意表现,也饱含着创作者对人类的生存世界与自然关系的理解。综上,在跨界书写中,大部分“童话”作品契合了童话的愿望表达与满足的特征,照进了现实生活关于“童话”这一浪漫、理想概念的认识。

其次,从创作的角度而言,将“童话”视作一种理想寄托,突破文体的限制,实现个体经验表达,是有意义且有挑战性的。基于愿望起源的本质,童话天生带有一种信仰的意义,或是满足感意义。创作者们为儿童写作,努力表达自己对当下现实世界和生命的思考,将其寄托在理想的世界中。这既是自我的需要,也是个体理想的建构和满足。前述作品都是在现实主义写作之外去表达个体的愿望和理想,为儿童创造一个认识现实、面对现实,但又安全、圆满的童话世界。

但是,表达愿望和理想是一种普遍的人类创作心理。作为一种理想的童话是否具有书写的独特形式和价值,还需要在文学领域进一步探讨。这提出了对童话作为文体本身规范性探讨的必要。童话作为儿童文学的核心文体类型,在历史和现实中构成的规范是儿童文学创作、研究的前提。这是在文学研究范畴内展示自身研究的独特性和现实意义,强调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因此,在跨界书写中讨论童话,不仅需要指出其满足愿望的历史生活经验特征,还需要通过研究作品与童话文体本质之间的联系与挑战,明确童话作为一种文体的规范。

幻想的规则:“跨界书写”中童话的文体挑战

谈及童话的文体本质,不少研究者视之为幻想。这一点在跨界书写的作品中也较为突出。作家们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域、题材,进行儿童文学创作,往往都将幻想作为面向儿童世界、表达个人精神理想的重要手法。例如,《少年与海》利用传说的不确定性和儿童“似真非真”的记忆,创造了《小爱物》《蘑菇婆婆》《卖礼数的狍子》《镶牙馆美谈》《千里寻芳邻》5个故事,读者却很难将这种具有传奇性的野物传说视为童话。

首先,有幻想手法不应就等于是童话文体。按照托尔金的童话理论,童话应重点展现“奇境”。大部分作品关注的还是具体现实人事而非奇境,幻想只是一种中介。以《小爱物》为代表的幻想事物,强调一种“若有若无”的传说性,更多描述人的生活在遭遇传奇事物时呈现出来的人事关系。如《蘑菇婆婆》中仇杀、爱与愧疚等情感铸就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镶牙馆美谈》《千里寻芳邻》试图在传说中追踪狐狸、老兔王、狸猫球球的身影,展现战斗冒险与千里归家的奇迹。但是,作者忍不住不断返回人类生活的现场来讨论故事的真假。传奇性的野物只是一种中介,儿童也只是作者表达思想的中介。作品表现的重点不是幻想的奇境、神奇的故事和儿童如何在幻想世界中处理关系等内容,马原的《湾格花原》亦是如此。因此,作品中存在非现实的物或事不等于是童话的幻想,也就很难直接据此将其定义为童话文体。童话和小说的文体区别不应为是否存在幻想,而在于是否完整构建幻想空间的规则。

其次,如何幻想应是决定童话或者小说的文体本质。当前跨界书写的出版行业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2014年,虹影《奥当女孩》首次出版时,被报刊传媒称之为“首部童话书”,作家在报道中称“首次尝试童话”。但是,2021年《奥当女孩》与《里娅传奇》《新月当空》《马兰花开》《彩虹之心》一起纳入“神奇少年桑桑系列”时,被称之为“首套儿童幻想小说”。从“童话”到“幻想小说”,跨越的是不同文学类型,出版社没有给出解释,但是作为研究者需要考虑童话文体的规范共识是如何与小说区别的。

这一点,儿童文学界一直有相关讨论。十七年时期,儿童文学界批评欧阳山的《慧眼》缺乏现实基础,不是童话。实际上,《作品》1956年1月刊登《慧眼》时标注其为“小说”。儿童文学界将其作为“童话”批评,已经涉及到童话该如何幻想,童话文体规范及其与小说区别等问题。但是,当时的讨论多集中在如何处理现实和幻想的关系,而非童话与带有一定幻想的小说两个文体之间的区别。不过,萧平《童话中的幻想和美》通过对比《慧眼》和《七色花》提出了5条意见,来把握如何创造童话的幻想世界。例如,童话的环境可以是现实生活,但不能有太多的逼真生活细节,需要呈现亦真亦假的环境。20世纪80年代,陈丹燕的《让生活扑进童话:西方现代童话的新倾向》和周晓波的《当代外国童话“双线结构”的新发展》指出,当时西方的一些作品出现了小说和童话的混合体,仍将之视为童话进行讨论。90年代,朱自强的《小说童话:一种新的文学体裁》认为,陈丹燕和周晓波讨论的作品已经不是童话,而是“小说童话”。他用“小说童话”来称呼那些与现实有关联、用小说笔法来叙述如同真实发生的幻想事件。实际上,朱自强弃用了“幻想小说”的概念,将“小说童话”作为Fantasy的对译,与童话区分开,并通过借用日本童话界幻想的一次元性和二次元性区分童话和小说童话的文体结构。但是,2000年初《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朱自强将小说式笔法写幻想故事的作品视作“幻想小说”,并对童话和幻想小说两种文体从幻想空间规则的建构来区分。他将时空差异、与现实的远近关系、人物的态度、幻想空间次元性等视作构建童话还是幻想小说两种文体的规范。例如,朱自强认为,童话的幻想世界是混沌一元的,童话人物是不会怀疑环境的;如涉及到现实,也要营造相对遥远的时空感。这意味着,在长期的思考和研究中,幻想小说与童话逐渐就幻想规则达成一定的文体规范共识,这与萧平在50年代提出童话幻想的5条意见类似。1967年,托罗多夫在《奇幻文学导论》中讨论幻想小说的核心在于角色对环境的犹疑和认知(童话人物深信不疑),与之相似。1979年,达科·苏恩文认为,以科幻小说为代表的幻想小说与民间传说、童话等的区别在于认知性的问题:童话是漠视认知的,童话角色对所生存的世界坚信不疑。这意味着,在中外学者的研究中,童话人物认知、幻想的书写方式是造就童话幻想的重要规则。

最后,当前跨界书写中被称作“童话”的作品,都带有一定的传奇性和幻想色彩,但仍明显呈现出两个空间的跨越与认知的怀疑。这些作品是否构建了奇境并展示奇境中神奇的故事?是否主要是混融的一元性幻想空间,符合童话幻想的文体规范呢?很明显,大部分作品为了实现创作者关怀现实的目的和理想寄托,呈现出强烈的小说批判、描写手法。通过空间和人物,作品建立了明确的二元性幻想世界。《湾格花原》《砖红色屋顶》《青云谷童话》《奥当女孩》等创造幻想主要方式是:第一,架设一个与现实区别的想象空间——《湾格花原》的树洞、《砖红色屋顶》独特的家园、《青云谷童话》的青云谷、《奥当女孩》的水兵营房;第二,通过儿童建立起人类世界和动物世界的联系通道。在文本书写过程中,大部分角色处于现实世界的生活和幻想空间的生活比例相近。湾格花原、古里等儿童能够和动物交流,而其他人只有依靠儿童才能了解动物的想法,这是一种典型的二元幻想规则。从幻想书写的形式来看,作品更偏向于“幻想小说”而非童话。部分作家在创作中更倾向于谈论问题,而非展现奇境中神奇的故事来抵达思想的要义,这对于童话的文体规范来说也是一种挑战。

成熟的创作者可以超越文体,进行自由的创作,但当创作面向儿童时,儿童文学研究者及相关从业者需要进行辨析和研究,以便更好地呈现儿童文学研究的意义和辅助儿童文学阅读。童话固然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可以作为理想的表达、寄托,进而超越童话文体本身。但是,儿童文学的研究和传播仍需要把握童话作为文体的规范,去理解童话的发展变化,更好地分析文学现象,有助于其文学实践。在跨界书写的风潮和传统中,儿童文学研究者需要更积极地思考童话在时代中的文体规范内涵将会如何变化,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