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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徐则臣:玛雅人面具(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 | 徐则臣  2022年11月11日08:29

徐则臣,作家,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夜火车》,中短篇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多个奖项,2019年凭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编者说

一次吊诡的异国旅行:录像里的玛雅人无端消失。一段尘封的家族秘史:遭受嫉妒的二叔人间蒸发。作者用精湛的技艺、绮丽的想象造出一座关于时空与记忆的迷宫,轻松完成拉美故事和中国故事的转换、现实与玄幻的转换,“玛雅人面具”下边露出的是中国脸。

玛雅人面具

徐则臣

那段录像很多朋友都看过,我没有瞎说。录像中,那座倾圮的金字塔废墟一样瘫在奇琴伊察。可能找起来有点麻烦,本地人也未必知道,但我相信它在。千真万确。除了金字塔,除了通往金字塔顶端的隐约小路,以及石头与土堆间的荒乱草木,只有画外音般植入的解说。

那人当时用的是英语,他说每年都会来几次,带有缘人过来看一看。我还问了他一句:何为有缘人?他说:“比如你。”我应该继续问下去,为什么我是有缘人?但当时正沉浸在决定随他来此的虚荣中,此外,不免想到这又是旅游点的套路,便一笑置之。因为野外大风浩荡,那些声音被风稀释后,在录像中已经无法分辨他还说了哪些内容。惭愧,这都怨我没把英语整地道。我的确可以凭借那点披头散发的英语游遍整个世界,但如果语速过快、方言太重,或者干扰一多,我就只能傻眼了。那天我顶着大风就傻了。

录像里有两句话极突兀地高亢出来。我找墨西哥的朋友鉴定,说,那是玛雅人的土语,比当地人的方言还要古老一点,大意是:我看见的在极高的高处,我想象的在很远的远方。我给转了一下文,即:我所见者高万仞,我所思兮在天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他为何唐突地抒起这巨大的情,我也不明白。当时我既没看懂,也没听懂,只见他背靠一块打磨过一半的大石头,突然像主持人那样张开双臂。拥抱完我看不见的东西之后,他垂下手臂,继续引领我沿着那条布满碎石的荒芜小路往高处走。我跟在他身后三四米处。这个距离既可以随时调焦,把废墟般的金字塔整体和局部自如地呈现出来,又能保证他一直都被框在镜头里。

——只是现在,你再看那段录像,金字塔和人声、风声、鸟叫声都在,人不见了。

人叫胡安。墨西哥叫这名字的有几十万。单奇琴伊察这一个地方,我的出版商朋友说,也得上千。后来他又去奇琴伊察,动了不小的脑筋,基本上把上千人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我说的这个胡安。他是个做面具的,纯手工,一刀一刀刻出来,然后叮叮当当背到金字塔景区附近卖。

那天,出版商朋友陪我看完著名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勇士庙和千柱群,从高大丰肥的热带树木的阴凉里走出来,一群叫卖声热浪一般扑面而来。朋友说,墨西哥的面具一定要带一个回去。必须的,我是木匠的儿子,见到好木工就起贪心是遗传。我爸是全镇最好的木匠,当然早过气了,也干不动了。手工木匠活儿,现在年轻人看不上,结婚、装修宁愿要烤漆的板材家具,虽然单薄且寡,但看着光鲜洋气,能当镜子用,也便宜。我爷爷也是木匠,据说我爷爷他爸也是木匠。总之,我出身木匠世家。世家不是随便说的,必须有好木匠。好木匠从来都不止做家具,必然是做着做着就有了“艺术”上的野心。

比如我爷爷,家具之外,最拿手的就是脸谱面具。我爷爷是个好木匠时,我们那里还很穷,戏班子化妆买不起油彩,就让我爷爷把张飞、关羽、包公的脸谱做成面具,往脸上一扣,可以反复用,又不伤皮肤。全县大大小小的戏班子、文艺宣传队,大大小小的面具,都出自我爷爷之手。到我爸,艺术抱负放在了木雕上,观音菩萨、寿星、钟馗、送子娘娘、善财童子、齐天大圣,你说出个名字,保质保量,准时到货。我爸不做面具,没市场,但我家里堂屋东山墙上挂着大几十个面具,有我爷爷的手艺,更多的是五湖四海搜罗来的。我有义务为那面墙再添一件展品。

景区外卖面具的摊子一个挨一个。大同小异,三维立体的面具,脸部突出,面部上端雕刻着各种造型的太阳神和蛇神,木头的材质也一样。都是机器加工出来的批量产品。所以看见胡安手工制作的面具,我两眼为之一亮。造型奇特,对面部和面具上方的装饰处理充满了想象力。除了太阳神、蛇神等常见的玛雅人图腾,他把日常生活雕到了面具上:有人在渔猎,有人在吃穿。

他穿着玛雅人的民族服装,留长发,下巴垂下一绺小胡子,盘腿坐在一堆面具后面的地垫上。刻刀平稳地在木头表面前进,一条条木头片轻微卷起,刀停下,木条掉落下来。一条马尾巴在他脑后摇荡。可能三十多岁,也可能更大,我对墨西哥人的年龄缺少判断力。刀起木落。几个动作过后,开始给面具开眼。慢下来。如果把之前的走刀比作大写意,那现在就是工笔。我惊异处也正在于此。那些规制统一的面具,眼睛部位就是两个核桃形状的空洞;他刀下的眼睛也是挖出两个框框,但你就觉得那眼睛是有神的,好像框框里面真有两只会转动和聚焦的眼睛。面具在他手中变换位置,我分明觉得一双眼睛从不同角度盯着我看。悚然一惊,天似乎也不那么热了。陪我来的出版商是梅里达人,这地方来了不下十次。照他说的,除了偶尔出现的漂亮性感姑娘,这里已然没有什么能再提起他的兴致了。他问我,买吗?不买就下一家。我说当然买。蹲下来挑了一副太阳神和蛇神脸对着脸、他们的头像下面有山峦起伏和丛林密布的面具。

那面具空眼眶同样是聚焦的。我用磕磕巴巴的西班牙语问:“多少钱?”

胡安头都没抬,刀搭在膝头正做的面具上,右手五指张开,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拿起刀,继续雕刻。五百比索折合人民币不到两百。挺划算。我朋友用英语提醒我,有点贵,三百就能拿下。

我回他:“不贵,值。”

胡安抬起了头,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来了。如果不是在墨西哥,如果这不是一个做面具的玛雅手艺人,我就要用汉语问他老家哪里了。天地良心,他比很多中国人长得更像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脖子比别的玛雅人都长,身体也比其他玛雅人瘦高。看见他一张中国脸,我确定应该在四十岁左右。

关于玛雅人是中国人的后裔之说,略有耳闻,零零散散也看过一点资料。比如,有学者说,商周时期,商被周打败,二十五万商人集体东渡,一部分到了墨西哥高原,由此缔造了伟大的玛雅文明。中国人和玛雅人的确外貌相似,文化也十分接近,甚至有科学家对古代玛雅人做了化验,发现他们与中国人在“线形体DNA中含有三十七个相同基因”。文化角度上也有一说:我们的古籍《山海经》中,《大荒东经》和《海外东经》里就非常精确地描绘了美洲地区的地形地貌和这些地区特有的动物。当然,也似乎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玛雅人跟中国人没任何关系。这事儿不归我管,咱们说的是胡安。

胡安抬起头,用英语对我说:“谢谢。”

“值。”我又说。

梅里达的朋友白我一眼,摊手耸肩。

“第二副,”胡安说,拿起另外一副面具,“三百。”

比我买的那副面具还大。刚才我真为它犹豫过,因为大,才放弃了。朋友提醒我,买的一堆小零碎,早把两个大行李箱塞满了,总得给随身携带的登机箱留点空间,还有一周才回北京,谁知道会碰上什么好东西。

“这个有金字塔,跟他们的都不一样,”胡安说,“平常卖八百。”

他没把金字塔雕成上下结构,而是塔尖冲正前方,整个金字塔就像面具额头上长出的棱锥形独角。面具鼻子凸起,金字塔的角比鼻尖还高。正所谓鼻子不到人前,角先到了。这造型我喜欢。我对朋友使个眼色,真动心了。朋友又一个摊手耸肩。

“先生喜欢我们的金字塔?”胡安问。

我点头。

“我就知道您是喜欢玛雅金字塔的人。”

“何以见得?”

“直觉。”胡安一笑。真是太中国了。“有一处金字塔您肯定没见过。”

“哪儿?”这回是我朋友接的话。他自诩整个墨西哥没有哪座金字塔他去过的次数少于一个巴掌。

胡安比画了一个位置。那地方我的出版商显然也蒙了。为了说明白,胡安用西班牙语跟他解释。我只能干瞪眼,在一边听鸟语,只看着我的朋友半分钟点一次头。终于不点了,他对我说:

“值得去。”

“那好啊,同去同去。”

“值得你去。”朋友说,打了个哈欠。“我来奇琴伊察比去看我妈还勤,下次吧。车给你们,我去酒吧喝两口,眯一会儿。回来别忘了接我就行。”他们俩刚刚用西班牙语已经顺便谈好了行程和价钱,由胡安开车带我去。出版商早起去酒店接我,赶了个大早,困是肯定的,但酒瘾犯了可能才是根本原因。

事情就是这样。胡安把他的面具打包寄存到旁边一个小店里,坐到了我朋友奔驰车的驾驶座上。打火之前,他向我伸出手说:

“我叫胡安。幸会。”

奇琴伊察不大,南北长三公里,东西宽两公里,这个意为“在伊察的水井口”的城市一马平川,不存在当地人都罕见的金字塔,所以,我作好了跑远路的打算。起码得跑上一两个钟头吧。出了城二十分钟不到,驶过一条两边灌木和树林如屏障的沙石路,路越走越细瘦,在一块覆满青苔的方形巨石前,胡安停车熄火。我跟着他穿过一片热带雨林,完全辨不出方向,就像穿行在某个史前巨型动物燠热的盲肠里,两分钟就蒸出了一身油腻的汗。胡安为我清理灌木和藤萝,叮嘱我走路时看好头顶上和脚底下。雨林里远远近近传来各种奇怪的声响。五分钟后,天亮起来,豁然开朗,一座荒芜散乱的高台矗立在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上。一八四二年,探险家约翰·弗洛伊德·斯蒂芬斯和弗雷德里克·卡瑟伍德第一次发现奇琴伊察的历史遗迹,惊喜地高声尖叫,跟他们一样,我也创世般兴奋地喊起来。

毫无疑问,这个倾圮的高台曾是古代祭祀用的金字塔,灌木、荒草、苔藓和碎石遮蔽不了它内在的秩序。荒芜和散乱自有其方向,草木与石头或成片分布,或沿线蔓生,各自遵循隐秘的逻辑。我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它静静地伫立在这块平地上,已经等了我很多年。历史与当下,从来不会无端地劈面相逢。我决定把它拍下来。打开手机的拍摄功能,我让胡安一边讲解,一边带领我沿着我看不见而胡安无比熟悉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向上攀爬。胡安善解人意,为了让我听明白,用英语说,关键处还不厌其烦地重复。

天上降下大风,四周的雨林和高台上的草木开始涌动。热带雨林我极少去过,长风浩荡的经验完全没有,大风里拍摄的经历我更缺乏。我大声地问,胡安就大声地答,我听见了,我以为手机也听见了,没想到镜头里留下的,只是有限的没被大风挤走的含混声音。你只能辨出那是人声,如此而已。直到胡安背靠一块巨石,布道般抒情他之所见与所思。人兴奋了发发癫,胡言乱语一下纯属正常;说什么不重要,别人听懂与否也不重要,所以当时我完全没当回事,还跟着他一起比画了一下,有那一段抖动的画面为证。

我们在大小石头、泥土和灌木中登临高台之巅。金字塔并不比周围的雨林高多少,我们仅看见一片热带雨林树梢组成的浩瀚海洋;大风经行辽阔的水面,绿色波浪前呼后拥。看不见远处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在一块石头的背风处,我请胡安抽了两根我老家产的苏烟,他吐出一口烟,说烤烟型抽着挺舒服。绕着圈又俯拍几张照片后,我们原路返回到地面。路上我问胡安,为什么这座金字塔在奇琴伊察也鲜有人知?

“是人就有盲点。”胡安说,“眼睛并非任何时候都看得见。”

到了我朋友休息的咖啡馆,他正从沉实的酣睡中醒来。睡着之前,他喝了三杯龙舌兰酒,此刻酒意和困意刚刚消散。

……

(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