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与真实 ——关于“动画纪录片”的讨论
动画是一种假想的、虚拟的艺术——这种表述几乎已经是老生常谈。由此,动画的幻想色彩与非真实性,以及它对现实中不存在之物与事件的便利表达,成为它在整个文化产业环境里赖以生存的基础。然而,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动画又偏偏和现实产生剧烈的关联——比如“动画纪录片”。
在“动画纪录片”这个概念之下,其实可以细分出很多不同的情形。譬如,当一部以实拍为主的纪录片要介绍某个人或情节,却没有相关的实拍影像资料或真人照片时,叙事者常常求助于动画。《寻找小糖人》就是很具代表性的例子,影片讲述的是传奇民谣歌手罗德里格斯的故事,他在街边走的画面就使用了动画来表现。还有很多作品是在结合真实时代背景的同时,加入了许多具有幻想性质的画面,如角色的想象或梦境等,《与巴什尔跳华尔兹》或许是这类影片里最为著名的。还有就是尝试走入特殊群体内心世界的作品,如关注自闭症儿童的短片《自闭心灵》。此外,一些动画作品因对特定文化模式的描摹,被一些人视作“影像人类学”的研究对象,这些作品也与“动画纪录片”关联甚密。还有一些动画影片,基于实际采访的声音,但画面上进行了重新演绎,如动画短片《雷恩》,也被作为“动画纪录片”的一种形态——上述作品被称作“动画纪录片”之事,仍在不断遭遇质疑。
“动画纪录片”这一概念的提出,可以说是直接把“假想”与“现实”并置起来,因此它在使用和传播过程中所受争议性之大可想而知。学术界已经为这个词是否合理而反复争论了多年,似乎谁也没能真正说服意见相反的一方。或许可以说,“动画纪录片”这个词的价值正在于此:它如同某种催化剂,迅速激起了有关动画的真实性、纪录片的真实性、真实的外延与内涵等一系列议题。其背后的核心争议是:对于动画(甚至任何一种艺术形态)来说,什么才是所谓“真实”的?本文无意加入这场混战,仅为向读者们提供一些可以思考的空间。
纪录片之所谓“真实”何在?我们真的可以认为纪录片就确确实实地记录了真实的历史或文化吗?对于单个镜头,也许吧——我们姑且将实拍影像这种“现实空间的二维投影”视作忠实的、真实的记录;但经过剪辑,现实时间与空间被重构;经过蒙太奇的作用,镜头与镜头的关联与碰撞也将生发出新的意涵,那么这些又当如何看待?
以动画为表达手段,上文列举出的“动画纪录片”似乎就更远离了所谓“真实”,或者最终无法走向假定性与艺术真实。那么,所谓“纪录”之内涵无非是创作者立足真实情形、事件、世界,把自己对它的主观理解尽力如实表现出来,这是否又把纪录片的所指过度扩充了呢?
当我们赞誉“影像人类学”的发展时,也应当记得,田野观察与深描等这些质化研究的手段,正是内在地要求研究者自身的介入和参与,而不是将研究对象看作一个全然外在于自身的外部对象。与此同理,难道历史其实不正是一种历史书写的结果吗?人类学意义上的文献影像,不也是一种建构理解的过程吗?
所以,如果我们尚能指认“真实”,或许它是一种基底,但充其量只是基底。创作者在其上不断构筑叙事,如果说这个构筑过程完全不带有阐释或偏狭,恐怕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来描述这件事,或许更有启发性:在很多情况下,动画基本上是作为视觉叙事的“填充物”出现的——我没有实拍的影像资料,或者我为了伦理道德不应公开实拍资料,等等,此时动画是理想的替代品。叙事者期望某种“真实”神话的降临。“真实”是一种常见的创作理想,但倘若这种理想因各种缘由没能实践,它就仅是一个空壳。这个壳可能要依靠一些东西来搭建:实际记录下来的语音材料,或一个试图客观描述的旁白,甚至可能仅仅是忠实于文化背景的意图。
进而,我们有时需要动画媒介的参与,来让这个壳的内部丰满起来,形成完整的作品。而当一部填充完毕的作品面对观众与学术界,我们在认定其是否为“动画纪录片”时,到底是在言说那个代表着真实之理想的外壳,还是在言说那些包裹在里面的、以动画“乔装打扮”为真实的东西,则成了学术论战的重要分歧点。至于纪录片领域是甘愿接受还是果断放弃这个动画“填充物”,与其说是要经过论述去探寻的定论,毋宁说是场域内的话语争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