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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网络交互时代的文学景观
来源:文艺报 | 喻向午  2022年10月19日09:42

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艺术形式,都需要存在于特定的交互世界,才能实现其价值和意义。在文学场域,各种交互关系无处不在,交互可以生成新的文学性,并形成文学传统。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改变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也改变了我们获取知识、信息的途径和速度,思想观念层面的变化更是显而易见。网络在日常生活的中心地位逐渐确立,对文学语境的影响更是全方位的,文学随之进入前所未有的交互时代。相较于书籍、期刊、报纸等传统媒介,依靠互联网技术发展起来的网站、QQ(空间)、微博、微信(公众号)、抖音等平台,逐渐成为更加活跃的新媒介。数字化互联技术为今天的网络文学提供了传统写作难以企及的交互可能,媒介越来越成为一种生产要素,新媒介的崛起,将受众的交互性渴望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了。

新世纪之初,当普通人刚刚接触互联网的时候,网络文学作为新生事物接踵而至。面对传统的严肃文学,以“异类”和闯入者身份出现的网络文学,投向它的,更多的是怀疑、警惕,甚至是不屑一顾的眼光。网络文学是一个庞杂、包容的生态系统,因为互联网便捷的交互功能,前网络时代的通俗文学,包括类型文学,以及一些便于流行的亚文学,都逐渐转移到了网络媒介。20年已过,这个“异类”已经登堂入室,在大众文学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在此过程中,网络文学已经取得了毋庸置疑的合法性,中国作协成立了与小说、诗歌、散文等文体并列的网络文学委员会之后,又成立了科幻文学委员会。一些大学也陆续成立网络文学研究机构,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优秀作家、研究者加入其中。

近些年来,在网络文学的各种文类中,科幻文学受到了文坛更多的关注,不仅因为它是充满生命力与时代感的类型,还因为在严肃文学与网络文学的交互中,科幻文学脱颖而出。有学者认为,科幻天然具有“越界”的生命力,涉及“人类学和宇宙学思想领域”,它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描绘“可能出现的替代事物”。这样的描绘具备“离间化”与“认知陌生化”的作用,而这构成了科幻文类的本质规定性。当郝景芳、陈楸帆等“80后”科幻小说家从《科幻世界》转场到《收获》《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天涯》《芙蓉》等传统的严肃文学期刊,当蒋一谈、王威廉、陈崇正等纯文学作家也开始创作科幻小说的时候,意味着严肃文学与科幻文学的边界已经被打破,两者的交互生成了一个交叉地带,这个交叉地带逐渐得到了文坛的关注和认可。

科幻文学成为网络交互时代令人瞩目的景观,也有相应的背景。当下的现实生活已经碎片化、文本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可能被个体的人上传到网络,突发的、传奇的事件随时都有可能被消解成不同视角、不同向度的文本碎片,同质化的文学文本比比皆是,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难度,而面向历史资源的发掘和解构也已走到瓶颈。陌生化的表达,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动能。科学技术的加速发展以及各种新媒介传播效能的提高,让作者和读者的科学素养同步提升,科幻走向繁荣成为必然。

当然,依然有很多学者在强调文学的主体性,认为网络的交互性堪称是一把双刃剑——既提供了文学生产与消费的便利条件与新的可能,也埋下了稍有不慎便会跌落的艺术陷阱。他们的本意是为了维护严肃文学的“纯粹性”,但我们一定不要低估文坛吐故纳新的能力和自身的纠偏能力。忠于自己文学理想的创作者从来都知道如何取舍。100年前,鸳鸯蝴蝶派盛极一时,现代文学却一直保持了自身的独立性,直至今天。

论及科幻文学,有学者还指出,在探测最细微的人性与最宏大的宇宙时,科幻凭借从无到有的“设定”来开展“社会实验”,进而成为陌生化固定认知的思想工具,这是其他当代文学类型,包括主流严肃文学、纯文学难以做到的。它借由“未来”而非“历史”去面对当下。这个观点准确描述了科幻文学在当下的价值。

在文学内部,从来不缺乏创新的动力,即便严肃文学一再被边缘化,也一定会有创作主体立足于当下,超越对已有文学世界的路径依赖,发现文学新的可能性。

近些年来,散文文体显出“疲态”,“非虚构”兴起,散文界面对可能被进一步边缘化的危机,也出现了突围的呼声和探索。当李修文从历史和社会生活中寻找写作资源,并借鉴小说的叙事修辞,使其散文变成叙事文本之时,褒扬之余,各种疑惑的声音也出现了。李修文在他的散文创作过程中,引入了文章学概念。中国文学的文章学传统,面对类似问题显得相对包容,比如《桃花源记》,历史上就未曾有人质疑陶渊明的叙事真实性。而依照现代文学理论对于文体的理解,小说的叙事是以虚构为基础,散文的叙事则是以非虚构为基础,李修文的散文“真正突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问题”就出在这里,散文与小说文体的这种交互是否恰当?在一片争议声中,通过各种新媒介的推波助澜,特别是一些微信公众号的推送,作品广受读者好评,积累的粉丝越来越多,让散文这一文体在读者市场还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热度。互联网交互技术重塑了年青一代对于现实和虚构的认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难辨。李修文的作品,有的读者当散文来读,有的读者当小说读,对于作品的理解出现了不同向度,这与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年青一代对这种变化保持了开放的姿态,这意味着,在文学内部,曾经认定的边界必然会松动。

与小说一样,散文这一文体对于边界的设定本来就保持了足够的弹性。王尧认为,文体的嬗变,特别是突破原有的框架而产生新的融合,这是文体本身的跨界。所有“跨”的背后,涉及文体融合与分离的循环以及文学性的重建。文体是被定义的,被定义的文体在发展过程中不断突破定义,于是文体又被重新定义。王尧提到的“跨界”,本质上就是文体间的交互。

小说文体的跨界也有迹可循,不仅仅是纯文学作家对科幻的跨界,与其他新兴文类的融合也出现苗头。非虚构文学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这些年迅速被读者所接受。小说与非虚构的交互,将会呈现一种什么样的景观?钟求是的短篇小说《比时间更久》为读者提供了新鲜的文本。作品分为三部分:虚构部分、非虚构部分、结尾。当然,结尾的叙述也是虚构的。作者在文本中直接交代了小说这样结构的缘由,因为小说的情节与张艺谋的电影《一秒钟》中的情节“撞车”了,作为一位严谨的作家,他不能允许自己继续虚构。但“撞车”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原型,何不用非虚构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尝试。当然,小说是一种更加包容的文体,足以容纳这样的尝试。《比时间更久》同样打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呈现出的是一种不一样的文本景观,虽然作家无意在小说与非虚构之外创造一种新的文体,我们也仍然会将作品定义为小说,但作家在小说文体内部实现“跨界”,小说的文学性也因此有了新的可能性。

软科幻的跨界,散文文体的争鸣,抑或小说文体内部的“跨文体”现象,这些都是在网络交互时代背景下文坛出现的新景观,通过这些新景观,我们可以感知当代文学的新变。

在文学内部,不论是文体,还是文本的形式、内容和语言,从来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技术的发展和观念的进步造就了新兴的物质文化。印刷术是宋代话本兴起的重要推动因素之一。明清时期,社会生产力进一步提高,纸张的生产规模逐步扩大,加上活字印刷术的普及,长篇小说的广泛传播成为可能。清末民初,现代印刷技术让报刊、书籍和通俗小说的流行变得容易,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更是催生了现代文学。上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带来的“知识爆炸”是先锋文学兴起的时代背景。这些都深刻地印证了王国维的观点:“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我们所处的新时代,以网络技术和数字技术为核心的现代化,为让后世惊叹的文学嬗变提供了无与伦比的物质基础。时代快速发展,让我们都遭遇了海量的未知。当下文学何去何从,并没有现成的路径,也暂时无法形成共识,但把时间拉长,以文学史的眼光打量文学现场不断出现的新的文学景观,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