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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垂直于时间 ——长篇《培训班》创作谈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傅星  2022年10月07日10:08

作家傅星近影

 

年轻时我在农场当知青,有好几年,在文艺宣传队担任创作员,除了写,也会随大家下连队演出。傍晚,拖拉机来了,坐上拖拉机就去了。到了某个连队,就吃晚饭。人家客气,伙食总是最好的,有红烧肉,一碗。那时候,业余生活单调,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很受欢迎,无论在户内还是在户外演,总是挤满了观众。他们表演时,我无事可做,想去搬搬道具,整理下戏装什么的,可也很难插得上手。这样我就独自往别处去,也不会走太远,有点怕夜晚的野狗。身后有舞台表演,还可以听见观众在笑,在鼓掌。整台节目的每一个节点我都熟悉的,也完全可以凭借观众的反应程度判断演出效果。大概两小时左右,结束了。然后是吃夜点心的时间,像我这种瞎溜达的人也饿了。又有红烧肉。当然是吃不厌的,真香,好吃极了。回去还是坐拖拉机,毫无睡意,兴致未减,还想唱,唱一些台上不能唱的。记得有一次唱起了《苦的咖啡》,“苦的咖啡苦的咖啡……”,和时代环境完全不搭,有点莫名其妙。如果有月亮,那么田间河流,满目清晖。长长的土路,要颠簸不少时间,据说月光会晒黑人的脸,而且是不可逆的。美女们就用头巾裹住了整个脑袋,仅露出歌唱的嘴来。这个画面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傅星画作

要是不赶创作任务,我会在正常的时间上床看书睡觉。不过早晨四点左右多半会醒。同屋的队长一定在这个时候起床,然后去敲门,一路敲过去。四点练功,雷打不动。外面传来一二三一二三的口令。队长在嚷,收腹!提臀!开胯!一会儿又有人开始练嗓了。然后我就别睡了。拉开门,见众人都在场地上辛苦地练,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贴着墙根走,去洗漱,去食堂吃早餐。那天队长一声吼,站住!我只得站住,折回。他手持一根竹竿指向我,你,一起来练功吧。我知道他是玩笑话,不理他转身走。他又在后面嚷,看看你的身材。众人大笑。

这是我的芳华。

运气好的年头,会被抽调去参加各种文艺培训班。在那些班里,老师不厌其烦地教,学生一心一意地学,要是不好好学,就立马开掉,哪里来回哪里去。有的人是大田班来的,那就回大田班插秧去。几十年后,突然的一个念头闪过,文艺培训班的这些记忆碎片居然构成了创作题材。

写长篇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本人其实读长篇也很少,现在的文化环境并不适合长篇小说的阅读。在写的时候,经常会自问到底写给谁看,而且老也摆脱不了那个读者的“期待视野”,担心会不会走太远了,游离了那个“期待视野”,写了也白写,拼了老命去把小说写死,更谈不上和读者一道去完成作品最后的整合。博尔赫斯提起长篇,好像也是有各种不满,他甚至认为写长篇小说是在阿谀读者。他本人也不写长篇。

当然也有乐趣。在长长的文本形成中找到了一条缝隙,穿越过去,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一个平行的世界。量子力学大概认为那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晨起,冲一杯咖啡或是一杯茶,进书屋,打开电脑,好了,一切就开始了。某些时候是作为上帝在主宰人物命运,但也不尽然。他们真的活了起来,几个月甚至更长一点的时间,和我在一起,互为镜像,互为主宾,人物甚至会指导我接下去怎么编。非常有意思。唯有此刻,疫情和封控都不存在了,不再焦虑抑郁,关键是有了自由和创造。

我在电脑前忙的时候,张三来了个电话,根本记不住张三说了什么。可重要的是把张三这个名字顺手写进了小说, 随即张三就诞生了。后来张三被写成了坏人。张三是好友,想换个名字叫做李四。但是换不了了,如果他叫李四,这个人物就坍塌了。只有再跟张三解释,对不起了,借用了你的名字。其实张三根本无所谓,张三不看小说,他的家人和朋友也不看,尤其是长篇,打死也不看。

好像还是博尔赫斯说的,你以各种面目出现,其实写的还是你自己(大意)。这才叫金句。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构成了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主体弥漫在小说的每个字中,作者几乎处在每个句式的中心。你把自己拆解开来,可是通篇都注入了自我的元素。必要时去再现场景,或者虚化它,以便在自由的维度中更戏剧化地塑造人物,但那些人物差不多还是你自己。就像一个写自己的自娱自乐的游戏。

试图以某种荒诞感的叙事方式去打捞那段岁月,可在写作的过程中,这个理念不时地遭遇到社会生活的抵抗和干扰。那些不断发生的事,真是远超我的想象力。而从另外一个层面看,又不得不感叹国人的某些文化基因之强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它依旧无处不在,甚至变得更为丰富和怪异。如果一个原本设计为荒诞风的小说,完成后就如同一部表现当下的正剧。这会让我沮丧。

八十年代在鲁院和北大求学,第三年是和内蒙古诗人张廊同一屋。他不断地锁门,拒人之外。那时候哲学类的书不多,借阅也不方便。他会设法去把一些书复印过来,宿舍里复印纸堆得老高。有时候,他会发几片纸供我学习,再逐渐地把我引入他的词典。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垂直于时间,以至永恒。后来我多次引用过他的这句话。学兄张廊没有出大名是正常的,他的高蹈气质无疑更适合做个隐士。他消失了,找不到了。据说有人见其在五台山下,披头跣足,魔怔而过。是的,你垂直于时间,你写作,以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