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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我与世界的双重确证——论徐则臣的写作观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 | 谢有顺  2022年09月30日09:40
关键词:徐则臣

摘要:现代小说在反思和批判中省思自我、观察世界,它不仅书写人和世界是什么样的,也思考人和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徐则臣就是通过思考让自己的写作变得宽阔的有代表性的一个作家。考察他的写作观的形成、变化和要旨,可以印证理性思考和自我争辩是如何扩大作家视野、建构小说意蕴的。他的小说美学严实、均衡、诚正,兼具意趣和学识、实感和哲思。他有鲜明的确立自我的意识,又能通过写同代人、“到世界去”和艺术自律这几个方面来平衡自我的感受、扩大自我的容量。他的写作是对自我和世界的双重确证,也代表了“70后”作家对小说艺术的跋涉和守护。

关键词:徐则臣 写作观 现代小说 自我确证 同代人

 

我们身处一个现代社会,但并不是每个人写的都是现代小说;通俗一点说,有现代观念的小说,才能称之为现代小说。“现代”二字,如果照着黑格尔、马克斯·韦伯等人的辨析,它不同于“古代”,是比之前的任何时代都更具进步性和优越性的时代,因此,它的合法性无法从过往的历史中获得,建构现代主体的方式,只能从内部来自我确证、自我立法,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通过思辨来把握自身,把自己也当作客体。正是思辨和理性促成了现代社会向世俗化方向转变,而世俗化又是现代小说兴起的重要基础,它的标志是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对日常生活的深切关注。 尽管后来的现代小说描述的多是非理性世界里人的生存处境,但现代小说的兴起却和理性传统的应用有关。康德说,“在理性面前,一切提出有效性要求的东西都必须为自己辩解”, 借助理性,现代人才能在反思和批判中找到自我、生成自我。

现代小说也并非不言自明的事物,它同样需要“为自己辩解”。这种自我辩解、自我确证的方式,是要求作家不断寻找新的艺术方法,寻找个性、创新、不可重复的艺术设定。纯粹而独特的创造,才能为现代艺术提供合法性,这迫使每一个作家、艺术家都要追求成为艺术的立法者,它在催生了大量极具创造精神的现代艺术的同时,也掀起了一股不顾一切想要标新立异的风潮。20世纪以来的文学艺术,先锋、探索、实验是主流,但也不乏破坏、捣蛋、故作高深、任意妄为,原因就在于此。

理解了“现代”,才能理解现代人,才能做出现代学术、写出现代小说。以现代学术为例,它除了归纳以外,还要有假设、推论、演绎等知识辨析和思想辨析,这样产生的成果才是现代学术的成果。胡适提倡的学术研究的科学方法,就包含假设和实验,没有假设,就不用实验,也没有实验。胡适说宋儒讲格物时不注重假设,顶多“含有一点归纳的精神”,而他欣赏的是戴震的八个字——“但宜推求,勿为株守”,认为这才是“清学的真精神”,这个精神里就包含了假设、推论和演绎。前段时间读南京大学徐兴无的一个访谈,他回忆了他的老师周勋初的学术观点:“中国古时候做学问,一直到乾嘉,基本上用归纳法,但是从王国维开始,知道演绎了,胡适后来从西方带回来治学方法之后,推论、假设、演绎的逻辑在现代学术里就用得比较多,这是中国现代学术和古代学术最大的一个不同。也就是说古代学术,包括乾嘉诸老,他们写札记都是归纳的方法,他们觉得归纳出来就可以了,其实现在看起来,包括民国早期很多老先生其实不会写论文,他们写论文都是自己说一句话,下面给自己的话做个注释,排一些材料,但是现代学术的起步,就是要会在局部归纳的基础上发现问题,而这些问题往往是一种假设,然后你要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之下进行推论、研究,这才是现代的学术。”周勋初要求他的学生做类似王国维、陈寅恪的现代学问。不是有现代思想的学人,断难有此识见。小说也必须写现代小说,而不是那种只服从于现实原则、逻辑严整、全知全能式的传统小说,这种小说并不能有效写出现代生活中的矛盾、悖谬、混杂、离乱,无法表现其丰富性和复杂性。

现代小说在反思和批判中省思自我、观察世界,它不仅书写人和世界是什么样的,也思考人和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20世纪以来的语言实验、文体探索、叙事伦理演变,都根植于这种“现代”观念。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传统文学中的“真实”正在变成一种幻觉,写作更多是自我分析、自我省察,他和现实的关系变得既密切又脆弱,既真实又变形,现代写作者再也不可能像古典作家那样自信且雄心勃勃了——以为自己能主宰生活、并给生活一个意义。卡夫卡笔下的“甲虫”,鲁迅笔下的“狂人”,作为中西现代小说的开端,预言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并开创了作家观察、理解、思考世界的全新方式。也就是说,现代作家不可能用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或曹雪芹那样全知全能、百科全书式的方式写作了,这种上帝视角、推土机式的、粉碎一切障碍的叙事艺术,所谓的“宏大叙事”,它的思想基础乃相信世界是确定的、整全的,有逻辑、有总体性的,所以古典小说都有记录、还原世界的雄心,着迷于把小说写得完整、规矩、平衡、有头有尾、彼此呼应,可现代社会的来临打破了这个幻象,它首先要颠覆的就是对世界的总体性和完整性认知。

这就是卢卡奇在《小说理论》里所说的,人类从“史诗时代”进入了“小说时代”,他认为,在一个碎片化时代,所有的整全性都是可疑的、不真实的,小说只能为有限的个体寻找生活意义。米兰·昆德拉也有类似观点,他把小说当作欧洲公民社会的基石,他说:“小说的艺术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在这个艺术领域里没有人掌握绝对真理,人人都有被了解的权利。这个自由想象的王国是跟现代欧洲文明一起诞生的。” 在昆德拉看来,现代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小说只提出疑问,它不是去寻求确定,而是去发现不确定;现代作家要去发现事物的暧昧和模糊,注视生活中那些沉默和黑暗的区域,真正写出以零散、缺损、拼贴、混杂、无中心、无深度为主要特征的现代生活,伸张“人人都有被了解的权利”。

在这个背景里,你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理性精神和思考力的作家能写出真正的现代小说。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现代小说本身已成为需要争辩和确证的事物。有不少作家(如马原、格非、苏童、叶兆言等人)都写过“元小说”,作者在这些小说中直接跳出来讲述小说为什么要这样写、故事为何要如此设计,其实就是有一种想要重新确证何为小说的写作冲动。现在回望先锋小说时期的叙事探索,很多人会觉得那是先锋作家在有意炫技,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作家对固有的小说秩序和小说写法产生了根本的怀疑。这个怀疑类同于印象派画家对真实世界的怀疑,画家们不再相信之前写实的世界就是他所看到的世界,作家们也开始怀疑旧有的书写方式能否有效抵达自己的内心。艺术观的变化背后,是世界观的变化;而没有自己世界观的作家,只会在一种艺术的惯性里写作,他不会试图作出改变。比讲故事更难的是完成故事精神,并对故事进行批判,在这种批判中出示自己的艺术观和世界观;现代小说不能做故事的奴隶,而是要借由故事重建个人与世界的关系。

这样的写作,才是有现代主体的写作;而这个现代主体的建构,正是通过反思和批判来完成的。几乎所有现代小说所创造的经典形象,都是思想的产物,形象的下面都藏着思想的内核。20世纪以来的小说,写疯子、狂人、傻瓜、白痴、精神病患者,是因为作家觉得世界生病了、人残缺了;写甲虫、稻草人、蝇王、戴着面具的小丑,是因为作家觉得人性的光辉已经黯淡、人成了物;执迷于碎片、断裂、散乱、拼贴的结构和叙事,是因为作家觉得世界的整体性已经崩塌、散碎才是世界本来的面貌……以前写小说是反对“主题先行”的,认为主题、思想如果涨破了形象的壳,对小说本身是一种伤害,现在看来,现代小说的经典作品几乎都是“主题先行”的,许多著名的作品都可拆解出一个或多个主题,有些作品甚至就是根据这些主题来设计和完成的。主题先行就是思想先行,作品下面若没有一个思想内核,叙事完全被感觉流、细节流卷着走,那就不是现代小说的写法。现代小说起源于理性精神、批判精神的觉醒,它的个性、独创性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作家对自我和世界之关系的重构。

现代小说不仅创造形象,也敞露看法。看法有时比事实更重要。有看法、有思考力的作家才能走得更远。中国当代有成就的作家,很多都是有理性思考力、有独特写作观的作家,如汪曾祺、阿城、史铁生、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于坚、莫言、欧阳江河、张炜、铁凝、刘震云、叶兆言、阿来、韩东、余华、苏童、格非、麦家、东西、雷平阳、艾伟、李洱、邱华栋等人,他们的读书笔记、创作谈、访谈,都有不凡的见地。年轻的作家中,思考力强的就更多了。这一方面表明,写作越来越专业化了,没有对现代艺术的学习和训练,已经很难洞悉艺术的秘密;另一方面也显示,思想才是文学的底色,无思想的文学是苍白的。文学革命首先是思想革命、观念革命。假如写作只到经验为止,必然是轻浅的,因为经验的高度同质化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经验的贫乏就是意义的贫乏。只停留于毛茸茸的生活表面,写的很可能只是一些肤浅的情绪,或者满足于一些细小的感悟、精致的发现,却无力解析生活下面那个坚硬的精神核心。

到了对这种写作进行反思的时候了。我尤其想强调,主题先行并不可怕,理性不是文学写作的天敌,反思性、批判性思想才能给文学带来真正的解放和自由。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当代小说不断地感觉化、细节化、实感化,尤其在涉及身体、欲望的经验叙写方面,越来越大胆,并把这个视为个人风格的标志之一;一旦写作热衷于小事、私事的述说,就会渐渐失去关注重大问题、书写主要真实的能力。“文学正在从更重要的精神领域退场,正在丧失面向心灵世界发声的自觉。从过去那种概念化的文学,过渡到今天这种私人化的文学,尽管面貌各异,但从精神的底子上看,其实都像是一种无声的文学,……许多人的写作,只是满足于对生活现象的表层抚摩,普遍缺乏和现实、存在深入辩论的能力。”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希望看到更多理性而有思想的作家,能平衡好小与大、实与虚的关系,实现真正的写作突围。

在年轻一代作家中,徐则臣就是一个通过思考让自己的写作变得宽阔的代表。比之他的同代作家,他有更坚忍的意志、更正大的文学观、更明确的写作目标,对自我及其所处的时代也有理性的认知。他并不是“70后”作家中最早出道、甚至也不是最具才华的那个,但他的写作却充满个性、耐力、包容度、历史感、思想光彩,而且有极强的综合能力和平衡能力;在他身上,你能清晰地看到一个人持续写作所产生的累积效应, 也能深刻地印证理性思考和自我争辩是如何扩大一个作家的视野、丰盈一个作家的精神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考察徐则臣写作观的形成、变化和要旨,不仅是研究他小说写作的背景性材料,也能标示出一个作家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徐则臣有一个现代作家的自觉,所思考的写作问题,多是现代人的困惑、现代性的追问,他也试图以自己的写作对这些精神疑难做出应答。他早就意识到写作光靠经验、直觉是难以为继的,要想确立自己的写作风格,“需要你具有充分的思考和发现的能力”。“我不是依靠自身经历写作的那类人,我需要的是经验、想象、虚构和同化生活的能力”, 并坦言自己有“意义焦虑症”,喜欢追问“意义的意义”,“直到把这个世界看清楚”,“写作于我,已然成了思考和探寻自我与世界的方式”。迅速跨越迷信经历、崇拜经验的初学阶段,让自己的写作具有虚构生活、同化生活的能力,进而逼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样的写作就不单是回忆、感受和体验,它也是思考、探寻和发现。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这种“为自己辩解”、为写作找寻理由的自省意识的,尤其是在青年时代,多数作家都仰赖个人经历而写作,写的也多是“半自传体”小说,这种小说往往都有一个特点,貌似从个人经验出发,但所处理的经验却大同小异,正如很多人都强调身体写作,用的像是同一具身体一样。经验、欲望、身体一旦戴上了面具,或为同一种写作观念所支配,自我重复也就不足为奇了。

中国当代文学常遭冷嘲,与此有关。如何让自己的写作和别人不同、和过去的自己不同,并通过独特而不可代替的艺术差异使自己从写作人群中被识别出来,这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作家都无法回避的难题。徐则臣对此有清醒的认识:“那么多人在做同一种工作,那么多人和你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过的是同一种生活,平面和趋同的生活又培养了大家趋同的看法,写出来很可能就是同一篇小说,我就不得不怀疑这个小说的意义和价值。”他本身是杂志编辑,每年要读大量这种小说,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绝望”:

大部分都是对生活平庸繁琐的摹写,“低到了尘埃里”;另有一些,安于对日常美德简单、肤浅地肯定,把小温暖当大境界,尽其所能地卑微、安详和桃花源记;还有一些,显见的重复,重复自己和他人、重复前人和前人的前人,用陈旧的修辞、故事讲述一个陈旧的正大庄严的道理。在这些写作中,你看不见作家内在的焦虑和彷徨,看不到他对这个世界怀有困惑和疑问,他像转述佛经一样写小说,看似熙熙攘攘满篇的人间烟火,实则两眼空洞,什么都没有“看见”。如果把“不平则鸣”作为文学的定义之一,那你就会明白他对这个世界其实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而仍在说,是聒噪,是制造话语泡沫;没感觉了仍在写,那是在挥洒伪感觉,是感觉的荒漠化,也是对感觉的消灭;对耳熟能详的价值观的简单复述,其实是另一种毫无冒险精神的价值迷信,文学写作如果只深信一种价值,那就意味着把自己的灵魂交出去;艺术上如果只有“陈旧的修辞、故事”,那就是在惯性、惰性中坐享其成,已失去创造的激情。韩少功说,“中国文学当下最重要的危机是价值真空,以及由此引起的创造力消退。要解决这个问题,仅靠八十年代的‘个人主义’和‘感觉主义’可能已经不够了,仅靠西方文化的输血也不够了。” 社会和文学需要重新确定一个方向,“一个重建精神价值的方向”,而这种价值省悟,就是要在这个“灵光消逝的时代”发现、聚拢残存的“灵光”,在创造力衰退的时代里,以理性、思辨和“教化” 重塑创造力的方向。现代作家理应有这种自我省悟,并背负这个艺术重担。

徐则臣把这称之为“问题意识”。“问题意识确实是我个人写作的初衷,如果没有问题,我不会去写东西,不管最后能否解决某个问题,它的确是我写作的动力所在。我不会因为一个故事很好就去讲它,只有当它包含了我的某种困惑,或者可能提供解决困惑的某种路径,我才有兴趣去讲它。”“必须有了问题意识才动笔,这也是我现在越写越少的原因。……每部小说都在努力,总觉得身后有条名叫意义的狗在穷追猛打。每一部小说都有它要解决的问题。” 他较早的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写了一个传奇,且在写作技艺上做了不少探索;《耶路撒冷》写一代人的遭遇与心事、希望和悲伤,以及这代人独有的倔强的生存意志;《北上》写一条河流的历史,以此预示个体和民族的精神流变;而《王城如海》和《北京西郊故事集》诸篇,都有强烈的现实感,“充满着生命与文化的探询,他已经不满足于写一个人、一群人乃至一代人,他更是试图写出当代中国精神迁徙中的文化寓言,并循此探向无远弗届的未来图景”。有足够深沉的问题意识,才能为作品打开宽阔的空间,带着问题上路,才能去思考如何逼近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我猜测,这也是徐则臣一边写小说、一边写各种读书笔记的原因——他想通过研读萨拉马戈、卡尔维诺、菲利普·罗斯、卡佛等作家,了解他们写作的优长与局限,据此整理和丰富自己的写作思路,“以汲取、警醒、反思和照亮”。他不断呼唤作家要多一点思想和理论修养,多一些思辨能力和抽象能力,认为作家学者化、学院化是大势所趋,唯有如此,作家才能在生活表象下面发现本质,才能常中见奇、化常为异。正是这种问题意识和思想自觉,使徐则臣比较早就告别了青春写作的局限,进入真正的以实写虚、以现实返照历史、以形象预示抽象的想象世界,他希望自己站在高处把世界看清楚,“尝试开掘小说意蕴的无限可能性”,并明确说小说的形式可以是古典的,但“意蕴”必须趋于“现代”。

对小说现代意蕴的强调,正是徐则臣小说区别于很多同代作家之处。很多人以为,小说为了避免理念性太强而带来的负面效应,就要刻意轻视理性、逃避思想,跟着感觉走,结果很可能是做了趣味和故事的囚徒,其实,只有向理性开放的感觉才是有穿透力的感觉,而感觉对理性的浸润,又能消解理性的单一和独断,所谓“意蕴的无限可能性”,不是对一种意义的肯定,而是不断地发现意义、不断地攀缘新的精神高度。让思想处于矛盾和冲突之中,让小说获得哲学深度,这不是刻意让小说负载小说之外的重量,而是为了让小说更像现代小说。现代小说从诞生之日开始,就是有灵魂追问和形而上关切的。

问题意识的形成、小说意蕴的建构,首先是自我的确立。徐则臣这一代作家,多数是经过专业学习和学院训练的,普遍通晓小说的各种技法和艺术流变,对翻译作家的熟悉,也使得他们有更强烈的与国际接轨的渴望。他们的起点较高,但也容易躲在文学大师的阴影下写作,从自己师法的作家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写作类型。很多作家之所以面目模糊,就是大家读的书都类似,仿照的写作类型也大致相同,尤其是掌握了一种通行的写作技术和叙事方法之后,很多作品更像是统一生产的产品。“这一代作家中有众多保有才华者,正沉迷于一些所谓的‘通约’的、‘少长咸宜’的文学款式,在从事一种跟自己无关、跟这一代人无关、甚至跟当下的这个世界无关的写作。这样的写作里没有‘我’,没有‘我’的切肤的情感、思想和艺术的参与。此类拼贴和组装他人经验、思想和艺术的作品,的确可以更有效地获取献花与掌声,但却与文学的真义、与一个人眼中的时代南辕北辙。我把这样的作品称为完美的赝品(如果足以完美的话),我把这样的写作称为假声写作。”这样的警觉是切中要害的。现代写作不在于创造了多少故事,而在于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独特的“我”,这些具有内在深度的、不可替代的“我”,是现代主体的核心。鲁迅写《狂人日记》,前面故意写一文言小序,强调“余”(我)对此日记的识记,正文的叙述者(狂人)也用“我”的口吻,两个“我”构成对话,形成了现代小说才有的张力;所谓“吃人”,就不再是周围的人“吃人”,“我”也“吃人”(“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这里既有对历史的审判,也有对自我的审判。“我”的这种反思、批判精神,以及与四千年历史彻底决裂的勇气,是中国古代小说中从未出现过的。鲁迅第一次以小说的方式诠释了“现代”二字。

郁达夫在回顾五四运动时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个人、自我的发现,是五四精神最醒目的路标之一,一旦文学写作被集体话语和公共思想所劫持,变成一种毫无个性的合唱,首先要重申的正是“五四”对自我的发现和内在个人的建构。没有了个人和自我,就没有了现代文学的主体性。当下的中国文学,尽管作家可以尽情展示个人经验和自我私语,但也要警惕一种更为隐蔽的对自我的消隐,那就是受相似的写作观念和写作方法影响的“通约”式的写作,这种“假声写作”,徐则臣称之为“虚伪和无效的写作”,他告诫写作者,“没自己的声音可以慢慢找,别老用假嗓子说话”, “我希望能找到自己真实的声音,不用假嗓子说话”。古人说“修辞立其诚”,“诚”不仅是指真实,也指思想诚正,唯个人独有的思想才最具真和诚的品格,而不是“假嗓子”。

找寻、识别出自己的声音,是写作者最为艰难的工作,也是一个作家自我确立的前提。其实就是强化写作的陌生感和区隔感。把自己和别的写作者区分开来,甚至也把自己和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区隔开来,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耳朵听,用自己的心去体验,也用自己的嗓子发声,让自己的感官全面参与写作。“小说没那么复杂, 也没那么高深, 只要你盯紧这个世界和你自己, 然后真诚而不是虚伪地、纯粹而不是功利地、艺术而不是懈怠地表达出来, 我以为, 就是好的小说。” 盯紧自己这样的写作认知,很多作家都有,但徐则臣可能是盯得最紧的,“我一直在告诫自己,要对这个巨变中的世界敞开自己的所有感觉,寻找那一些可能是‘变’和‘新’的蛛丝马迹,然后尽力把感受到的、可能的变与新呈现出来。这并非刻意标新立异,而是要时刻提醒自己,有那么一根弦必须绷紧了,不要因循守旧,别闭目塞听,更不能做一个艺术上‘装睡’的人,在某个‘正确’的惯性里一直写下去。”克服守旧、惯性,除了打开自己的感觉,也要借由检索自己的写作盲区来规避可能有的陷阱,并找到新的发力点。徐则臣在《我的文学十年》一文中,就回顾了个人写作史上的一些重要时刻,其中说到写作《耶路撒冷》之前的焦虑,一是找不到合适的结构,二是想对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的生活做一个彻底的清理。但这谈何容易,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现成的人物和故事未必承载得下;直到他突破之前的想法,不再非得从自己读过的既有长篇小说里找结构的启示,而是大胆创造一个对自己而言最有效的结构方式,即奇数章节讲述故事,偶数章节以专栏的形式呈现。这貌似不太像小说的结构了,由于它的自由和合适,反而激发了作者的写作热情。包括徐则臣后来写的《北上》,也是从《耶路撒冷》延展而来——《耶路撒冷》写到的运河,被独立出来作为另一部小说的主角,用徐则臣自己的话说,“过去我只是在用望远镜看运河,大致轮廓起伏有致就以为自己看清楚了,现在要写它,需用的是显微镜和放大镜”。

由个体关怀而到清理一代人的生活,由用望远镜看事物到用显微镜放大事物,徐则臣巧妙地处理和平衡了自我与他者、微小与广大之间的关系。这其实是两组最重要的写作关系。自我确立如果只周旋于“我”,这个“我”就会狭窄、贫薄、脆弱、孤立,许多作家越写越小、越写越孤寒,就是因为没有很好地在写作中处置“我”。写作固然是在建构一个“我”,但好的文学既是有“我”的文学,也是无“我”的文学,如庄子说“吾丧我”,既是对自由精神的张扬,也是把这种自由精神变成普遍性的精神平等。懂得这个关于“我”的写作辩证法,才能实现从“我”到“吾丧我”的存在性跳跃。好的写作,一开始是要“找到自己真实的声音”,接着是要让这个声音传得更远,使其成为时代的声音、人类的声音,这样,此时的“我”、个别的“我”才能跨越到永恒的“我”、普遍的“我”。这就是写作的抱负,也是对写作之“我”的深刻理解:

小说……得是艺术的、发现的、创造的,是对这个世界的肯定、保持和补济。它要关乎美、恒常和久远,关乎一个人面对世界的独特的方式,关乎对人心中那些躲在阴影里的幽暗角落的照亮。它是平实的, 也是超越和飞翔的。

看到世界、恒常、超越,就意味着建立起了“我”之外的他者视角,同时也是对过小、过实、匍匐在地、超拔不起来的写作趣味的纠偏;自我要共情于他人,微小要能通向广大,这才是创造性的、理想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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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确立之后,为了使自我不走向狭窄、贫薄、脆弱、孤立,变成细小而自怜的形象,需要一个更大的视野来平衡自我、扩大自我。写作要走得远,“我”就要足够大,同时不能让“我”过于放纵、恣肆,而是要时刻意识到,“我”是时代里的“我”、世界里的“我”。直接写时代和世界,容易空洞和虚假,通过“我”来讲述时代和世界,才有真实的根基。很多作家一生都无法摆脱青春写作那种自恋和激情,或者中年写作那种困顿和怨气,症结就在于他不知道把“我”放逐于更大的视野里去平衡;坐标小了,“我”也就小了,写作就成了自我呢喃、窃窃私语,慢慢地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徐则臣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重要的秘诀,正是他懂得在写作中如何平衡“我”的感受、扩展“我”的体验。概括起来说,徐则臣用以平衡和扩大“我”的感受、体验的三种方式是:写同时代人,“到世界去”,艺术自律。

作家们普遍是拒绝代际标签的,但徐则臣却直言“我试图尽可能地呈现生于1970年代的同龄人的经验”, 这也是他写《耶路撒冷》的重要原因。他想证明,这代人并没那么不堪,且正在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我强调代际只是想要把宏观史变成微观史,拿着望远镜的同时要想着还有放大镜和显微镜,盯着一代人,可以看得更仔细。” 徐则臣把自己放置于“70后”的代际中,并非想做代言人,而是他认同代际观察所具有的合理性。“就精神背景论,‘70后’更接近‘60后’,与‘80后’的差异相对更大些。我基本认可‘70后’的说法。代际划分一直不招人待见,理由是把历史拉长了看,别说坑坑洼洼和小丘陵,就算一座大山,放得足够远去看,也是一片平地。话是这么说,但面对历史,除了望远镜,我们有时候还需要放大镜和显微镜。” 为说明这个问题,徐则臣举了李白和杜甫的例子,他们都是唐代诗人,相差十一岁,后世的研究者不会太过强调他们的年龄差距,相较于一千多年的历史,十一岁的代际差异确实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们把这个差异放大后就会发现,这点差距却让杜甫赶上了“安史之乱”,进而成就了今天这个杜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正视和重视个别时间段的差异,给予某些代际划分足够的合理性,也许对理解历史和我们自身的处境更具建设意义。对‘70后’也如此,设身处地地将这一群体放进‘代际’中来打量,同样会有别一番发现。”应该说,“70后”作家在文坛也活跃了二十多年时间了,比徐则臣更早出道的作家也不少,但对于同代人的观察、理解、认知、反省,徐则臣最为直接,他既不躲闪、也不拔高:

我不敢妄言生在1970年代的一代人就如何独特和重要,但你也许必须承认,他们的出生、成长乃至长成的这四十年,的确是当代中国和世界风云际会与动荡变幻的四十年。人创造历史,历史同样也造人;如果这一代人真的看了,真的看见了,真的仔细观察了,那么,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一代人一定是有看头的,他们的精神深处照应了他们身处的时代之复杂性:时代和历史的复杂性与他们自身的复杂性,成正比。如果你想把这个时代看清楚,你就得把他们看清楚;如果你承认这个时代足够复杂,那你也得充分正视他们的复杂。

孟庆澍说,“70后”不仅要面对一个驳杂而庞大的文学传统,还要面对一个口味挑剔的读者群,“‘影响的焦虑’使他们的文学生涯从一开始就承载着巨大的压力。然而,从另一角度来看,这种压力恰恰也是‘70 后’作家进行突围的动力”。 徐则臣对代际的主动确认,其实包含着他对同代人的省思,他的内心希望通过对同代人的辨析,以实现这代作家的写作突围。他以代际来观察个体,个体的生活就不但有现实感,还有历史感。这种对同代人的精神担当,恰恰是徐则臣的文学智慧。

除了代际观察这个时间坐标,徐则臣还在他的写作中建立起了“到世界去”的空间坐标。“‘到世界去’一直是我写作非常重要的主题。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河流、火车、飞机等意象,它们是我寄寓‘到世界去’的载体。”徐则臣笔下的很多人物,都向往一个辽阔远大的世界,《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在北大读完博士,后来要去耶路撒冷;《北京西郊故事集》里的木鱼、行健、米箩等人,要去北京;《王城如海》里的余松坡,先在北京读书,后去了美国学习戏剧;“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到世界去’是我们共同的境遇”。而为了在这个世界境遇里确证“我”所处的方位,徐则臣又在小说里建立起了好几个观察维度。他先是看到广阔的现实主义“是我们根本的处境”,“你生活在一个属于你的具体的世界和时代里,你应该看见它,从脚底下出发,所以,我力求细节落实,在日常生活里寻找小说的入口”,他写了很多小人物,生活在现实的边缘角落,卑微、真实而又坚韧;接着,他把自己的视域缩小到“北京”,“面对和思考这个世界时,北京是我的出发点和根据地”, 他写了很多“京漂”,也写了这座巨大城市的想象与幻象;然后是“运河”,“运河是我写作的一个根据地,也是一面我用来反思历史、观察和理解世界的镜子”,《北上》是最集中的一部;由运河延伸到“水”,“水绵延不绝的流动,湿润的气息,曲折宛转的形态与韧性,通往远方世界所代表的无限可能性,都不断地给我启发”,水是徐则臣小说的日常背景,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小说叙事也有水到渠成之美;当然还有故乡和小镇。它们共同构成了徐则臣小说的精神基座。

书写同代人,“到世界去”,建立这两个重要的时空坐标,就是要“把自己放进时代和现实里”,把个体细微幽深的存在感和时代宏大的价值洪流置放在一起,重构人与世界的关系,也确证一代人、一座城、一条河流、一个人(“我”、敦煌、旷山、初平阳、余松坡等人)的精神创伤和生命价值。而为了完成对自我的确立、对小说意蕴的营造,徐则臣还尤重艺术自律,他深知艺术自律是一个作家抵达自己写作目标的根本保证。他强调节制、准确、虚实相济,认为好的小说要有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要及物,小说中有意味的细节相互勾连会产生意义;他读黑塞的时候,觉得“我看不到一个人在通往未知的征程中必将面对的无数的偶然性,也看不到他在众多偶然性面前的彷徨、疑难、否定和否定之否定,那些现实的复杂性被提前过滤掉了,生命的过程因此缺少了足够的驳杂和可能性”;他读卡佛时,觉得卡佛删减得太厉害了,“小说该有的枝蔓和丰沛,该有的模糊性,文字该有的毛边和艺术感,以及在更高精确度上需要呈现的小说和故事的基本元素,是忍受不了如此残酷的删刈的。卡佛的做法固然可以创造出巨大的空白和值得尊敬的沉默,不过稍不留心,也有可能把小说简化为单薄的故事片段乃至细节,那样不仅出不了空白,反倒弄成了闭合的结构,死死地封住了意蕴的出路”。这些艺术方法论的探讨,也是徐则臣写作观的重要方面。

他严实、均衡、诚正的小说美学,兼具意趣和学识、实感和哲思,既有鲜明的自我确证意识,又能在现实、时代和世界的参照中把自我引向更广阔的视野里审视。徐则臣的写作,是对自我和世界的双重确证,也代表了“70后”作家对小说艺术的跋涉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