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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我最担心我们这一代人故作姿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庆祥  2022年09月28日15:05

我读到赵挺的作品,有两点小小的惊讶:一是作品带给我的惊讶,二是赵挺这个人的形象带来的惊讶。先说这个人,以前并不认识,他的小说集《绿日乐队》里有一张照片,和一般的作者照片不太一样,很个性,像我以前喜欢歌手张楚,他有一张照片和这个类似,对着镜子,很酷很孤独的感觉。再说作品,通读下来有难得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大概和我去年看过的一部话剧《雅各比与雷弹头》——改编自以色列的国宝级剧作家列文的同名剧作——媲美,就是可以让人从开头笑到结尾。但这种笑不是无意义的笑,而是对世界和个人有一种深刻认知和洞悉后的笑,是带有“悲剧”色彩的笑。这种阅读感已经久违了,尤其在当代小说写作中。

我看赵挺小说的时候会想到王朔和王小波,而且我发现在赵挺的一篇小说中直接把王小波当成讨论对象了。这些其实构成了赵挺小说美学的一个源头,当然这其中又稍有区别。王朔在解构的时候其实是非常严肃的,他用政治的语言来解构政治,背后有很纵深的当代史背景。王小波则是通过很智性的逻辑来完成对既有历史结构和语言结构的颠覆,在王小波那里,反讽被使用得了无痕迹又别出心裁。那么赵挺用的是什么方式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在1970年代到1980年出生的作家群体中,赵挺这样的写作并不多见。我昨天去百度搜索他的资料,非常的少,但是看到一个评论,说赵挺、胡坚、阿乙并称“三杰”。阿乙我认识,他的写作比赵挺更加冷酷和残酷。如果要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言来描述赵挺的“一本不正经”,有点不对称。我后来又看到吴玄的一个短评,他认为赵挺的小说《南方,慢速公路》,基本上是一个“反公路小说”,里面既有公路小说的全部因素,但是同时又对之进行了颠覆和重写。我从吴玄这里得到一些启示。

赵挺的语言结构和句法结构非常有意思,他的句法结构和语法结构里面有一个否定性的东西,有一个前缀和后缀。前缀就是“他妈的”,《寻找绿日乐队》里这个“他妈的”反复出现,这并不是一句脏话或者说日常的语言,这个语言引进到这个作品里面,构成了“否定”的前缀。作为记者的女朋友每一次要报道寻找乐队故事的时候,她的标题基本上就是“诗和远方”。但是每一个标题男主人公都要求加上“他妈的”——“他妈的诗和远方”——加上之后,一种种陌生化、颠覆性的力量就出来了。

后缀主要是反逻辑,这个反逻辑特别的有意思,比如其中一篇里面写到主角“我”和西瓜约会,西瓜说你现在看着我,你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主角的回答是“我喜欢车”。这个回答把日常语言的逻辑颠覆掉了,而对语言的颠覆其实也是对一种常见的观念的颠覆。赵挺在作品里面使用了大量的反逻辑思维,不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行故事或者说展开人物的描写。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去描述赵挺作品的时候,就是“反”。我觉得这不是一部作品的“反”,或者说一个类型的“反”, 而是整个作品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美学气质。这个“反”有很多立体的呈现,体现在细节、场景、对话、人物等各个方面。

比如《南方,慢速公路》里面的张老头,他在充满黄昏光线的屋子里面对着地图低头观察,就像一个伟人,这个细仿非常自然,有力量。一个小人物模仿了一个大人物,我们由此不仅看到了小人物的可笑,也看到了大人物的可笑。

再比如《寻找绿日乐队》里面找鼓手三哥的描写,那个曾经桀骜的鼓手沦落到成为一个大排挡的厨师,这一点很像周星驰小说的设计。将一种崇高以戏谑的方式呈现出来,并通过“反转”给读者带来心理的冲击和期待视野的颠覆。

接下来的问题是,赵挺通过修辞学和句法上的反,最终要指向何种价值?赵挺当然说他呈现的就是他所观察和理解的世界本身。问题在于,为何世界在他的观察里就变成了这种状貌?还可以从文学史的角度往前推一步,中国文学的写作,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的一位作家,他其实是对整个写作的秩序是一个挑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南方,慢速公路》里有两句对话特别有意思:

“你能正经一点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的写作往往面对两种结构,一个是历史的结构,一个是个人感觉的结构。历史的结构不仅仅是现实的生活,它更指对世界的一种单一的体制化认知,这个体制化是一种心理结构和认知结构的僵化,这种历史结构非常的坚固,因为它有大量的受众,它会变成一个景观化美学。真正的写作者恰好是刺破这种景观化的美学。写作应该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表示,但是这个自由意志的表达一定不是姿态性的写作,我最担心的是像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更年轻作家的作家故作姿态,“反”不是为了“反”而“反”,而是将自由意志的表达建立在真诚的个人性上。

很显然,赵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角度和风格,并提供了有说服力的作品,但这并不是说赵挺的作品就已经非常完美——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作品——真正好的作家应该是在具体的细部和大的结构上都能够经得起推敲。赵挺的作品中情节位移有时候太快,让人觉得故事推进的逻辑前后说不通,缺少必要的过渡。另外在某些作品中叙述视角切换频繁,导致了“难以信任”的叙述。

总而言之希望赵挺走得更远,挺得更久,不仅用中短篇,也可以用长篇,用更丰富多元的写作来完成自己的写作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