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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少年游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9期 | 张楚  2022年09月27日15:23

高二,文科生,教室挨着一排宿舍,平房,窗前是食堂栽种的豆角秧。秋天的豆角花酱紫色,女孩们坐在秧下背唐诗。也没有人热衷学习,大部分都在谈恋爱,打篮球,织手套,人人都不知不觉地往学渣路上偷偷地走。只有我刻苦地写着武侠小说,我记得主人公是个喜欢吃猪头肉的车把式。那时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已拿下,古龙的陆小凤、楚留香系列也都寝食难安地读完。我自认为满腹经纶,胸中盛着江湖,急于将这江湖的恩怨讲给别人,于是我开始闷头写,上课写,下课写,熄灯了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写完了给班里的女孩们看。她们嘁嘁喳喳地阅读,不时歪头交换意见,最后叮嘱我:张三刻薄可恶,要早早死掉!李四武功低微,可憨厚老实,务必让他遇见高人练成绝世神功!她们最惬意的可能就是我会按照她们的嘱咐续写小说,当然,她们给我的回馈也让我无比怀念那时的秋天:羞怯的笑声、偷偷塞给我的劣质香烟、黏牙又难吃的糖瓜子……这些都像纳博科夫捕捉过的蝴蝶标本,让一个越来越健忘的人心动不已。

读了杨渡的武侠小说《丸子,丸子》后,我难免回忆了我的高中时代。他比当时的我写得好多了。要是他在我们班,那些女孩肯定都是他的迷妹。让我意外的是,杨渡写这篇小说时只有十三岁。我们谈及武侠小说时往往定位是“成年人的童话”,那么在一个少年眼中,江湖是如何的江湖?杨渡按照自己的理解构建了波云诡谲的世界:人人皆是草莽英雄,人人皆是棋盘中人,人人都想做武林盟主,即便身负绝学,也摆脱不掉名利诱惑。当然,这些只是一个少年眼中的武林,这个武林跟那时我眼中的武林几乎没有区别。

这篇小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是篇老派的武侠小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位,杨渡成长的时代网络小说已经流行,盗墓、穿越、修仙题材颇受欢迎,杨渡肯定也会受影响,那么他为何写一篇如此传统的武侠小说?他不仅写了,且写得有板有眼,犹如古龙喜欢给武器弄个排行榜一样,杨渡也给他的侠客们制造了种种古怪霸气的兵刃,而且一丝不苟、津津乐道地描写着它们的行状、功能和摆脱了传统物理学的神奇之处。他对排名的热爱跟我小时候背诵“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七徐八黄九姜维”一样,有种小小的洋洋自得和煞有介事。他在描写侠客们对决时的那种超越了孩子气的沉稳、郑重和对创建新生事物的热爱,让我刮目相看。而裁决谁当武林盟主的关键之物竟然是颗能吃的丸子,我私下想,也许丸子是杨渡喜爱的食物吧?不然他不会让一颗由四五十种动物肉类组成、花费了十年时光制造的食物成为类似绣球的道具。这个道具在被争夺的过程中,互相伤害是难免的,人人面目狰狞也是难免的,种种江湖恩怨、阴谋诡计也都在这夺宝游戏中和盘托出,主人公“我”终于晓得,这全是润秋雨(死去盟主司徒寒的朋友兼厨子)在瞒天过海、布局排线,这些真相都在争夺丸子的过程中层层剥茧显露真相,笔法类似推理侦探小说。当然,小说的机锋和人物的心机,都烙着少年之气。

小说的最后,不是我们印象中老派武侠小说的结尾,恶人被惩罚,正义被伸张,相反,杨渡让英雄被丸子里的迷药晕倒,大奸大恶之徒得逞,武林之未来如入迷雾。少年的杨渡,不仅作风老派,还是个悲观主义者。

再读《幻》,有些意外,竟然是篇科幻小说。这个跨度有些大,譬如画国画的果断地去画油彩,或者练杂技的去练散打。如果说《丸子,丸子》是篇传统武侠小说,那么《幻》则是篇新派科幻小说。“幻”的世界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当然,无论科技如何发达,文明如何璀璨,战争总是避免不了的,好像大家都比较认可黑暗森林法则,高端文明会毫不犹豫地消灭低端文明,段位相当的文明也会为了资源相互讨伐。我对这种观点一直抱着怀疑态度: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把滚烫的开水倒进蚂蚁窝里,除了顽劣的孩子,好像没有谁去刻意关注蚂蚁的生存和未来。难道不是吗?

在这篇小说里,有两个一直战火不断的国家,幻国和灵国。“除了必要的几名坐镇总部,其余高阶幻兵全被派往前线。于是,把‘幻’所有零件安全送到战场上的任务就落在了仍是六星幻兵的哥哥身上。至于我,就是被哥哥拉来蹭点儿军功的。”哥哥幻梦和弟弟幻心去执行任务,还未到达战场就被敌军星舰包围。幻梦将幻心传送到安全的星系,自己却暴露在敌人的包围中,最终牺牲。这只是小说的起点。幻梦的去世给幻心留下了不可避免的心理伤害,他经常去“记忆室”利用模拟器重返当时的现场,妄图拯救幻梦,但是每次都会从失败中醒来——现实世界就是如此残酷,按照时光穿越的法则,过去不可更改,幻心当然也不可能让幻梦死而复生。

在这个纠结的过程中,杨渡的心理描写细腻而微妙,一方面,幻梦为救幻心而亡,幻心当然自责愧疚,另一方面,幻心的心结又不只是愧疚这么简单,似乎还隐藏着难言之隐。“但我还是经常回到那一天,回到那个战场,和哥哥一同死在那儿。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一点儿。这能够证明,哥哥的死的确和我的弱小无关,的确和我无关。”幻心在为自己寻找理由,这个理由是他坦然面对世界的支点。但是到了最后,我们才发现,杨渡绝不会让叙事停留至此,他让被逮捕的叛军出现了,幻梦死亡的真相也浮出水面,原来在哥俩执行任务的前夜,喜欢喝酒的幻心被敌人下了迷药,说出了即将和幻梦去执行军事任务的真相——这才是悲剧的起源,这也是幻心将记忆裁剪隐藏的真相。当这个情节被构建的时候,杨渡将科幻小说的重心转移到了对人性的探讨之上。而此时我们会发现,无论科技如何发达,武器如何先进,真正让我们处于囹圄之地的,总是人性的脆弱和复杂。这篇科幻小说展现出来的哲学意味和思辨色彩让我们看到了杨渡的敏锐与沉滞,它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意味。这让我想到,自1980年代郑文光提出“科学现实主义”以来,启蒙立场和现实关怀便成为谋求文学性的科幻作家致力的方向。詹玲在《后人类时代的文学“人学”观念变革及重构——以新世纪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的“后人类”书写为中心》中曾对此做过深入阐述,她认为,当科技想象仅仅是将现实进行夸张、变形,被作为一种叙事美学手段来使用时,它“面向星辰大海”的前瞻性和广阔性就被大大减弱了。

让我感觉到欣慰的是,杨渡在这篇精短美妙的《幻》里探讨传统人文主义精神时,并未陷入以科技理性为主导的功利主义人学陷阱。

虽然只读了两篇小说,但我却看到了少年杨渡未来文学之路的多种可能性。杨渡只比我的儿子大一岁,我在羡慕他时,其实也在羡慕杨渡的父亲——他的父亲有个让人难忘的名字,杨邪——他是如何在把孩子培养成学霸的同时,又挖掘到孩子的文学天赋呢?这种勘探本身是否也是一种天赋?当然,羡慕也只是徒添烦恼,除了证明我们的衰老,似乎也没有旁的益处。那么,还是让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少年杨渡,当他背起行囊刀剑步履平畅或踉跄地闯荡江湖时,送上我们最诚挚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