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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日常的烽火和它幽暗的灼痛
来源:《湘江文艺》 | 李浩  2022年09月27日15:11

现实是并且一直是小说的诞生地,但也恰如略萨指出的那样,小说不是生活生出来的,它从生活出发落实到小说中需要经历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需要写作者动用想象和幻觉的魔法——在强调小说和生活的关系的时候我始终愿意将这两面同时强调。

年轻的徐衎写下《烽火连天》,当我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颇感意外和惊讶,而且进一步望文生义,想当然地以为他写下的将是充满征战、杀戮以及硝烟气息的旧日战场故事,我以为,这个故事中将有将领和士兵、战场与征服……

不,徐衎写下的是另一层的烽火。他选择了让我和我们意外的“战场”,他故意让我们(至少是我,但我想有我这样“望文生义”的不会只有一个)心理扑空,故意让我们先在“想当然”的道路上滑行一段儿然后才告知我们: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我说的“烽火”不是你所理解的“烽火”,我说的是,非战争年代的烽火,发生于亲近和相对亲近的人之间的那种“烽火”。

这种“烽火”同样连天,同样经久不息,同样可见丢弃于时间之内的层层尸骨,同样有着惊心动魄。我在徐衎的这一故事中,读到的是惊心动魄。

嘉瑛曾是美的,是美的一个化身,然而一场突然的、不曾预见的灾祸使她全然地失去了美,这不仅是一个寓言,更为真切的,它必然是嘉瑛、小脚奶奶、常灿所面对的事实。

一则将美撕碎的悲剧。那种悲剧感将笼罩故事中的每个人。问题是,他们不得不天天面对,而更需要面对的,则是自己的内心。徐衎更愿意让我们这些阅读者审视接连在各自内心上的隐秘联线,在这隐秘的联线上所燃起的“烽火”。

斗争、征战、杀戮和四起的硝烟,得以在日常的甚至是在亲情的掩映下展开。它,完全称得上是一场战争,年轻的徐衎将它生动而细密、锐利而真实地写到了纸上。之所以再次提到“年轻”,是因为在《烽火连天》中,徐衎显现了与他年轻不相称的丰富和成熟。他显得老到,那种日常里的勾心斗角,暗中的针锋相对原本不应是他这个年龄所可掌握的。

不止于此时的,事件之后的“日常”,徐衎试图展开的是一幅有绵延感、纵深感和变迁感的大幅画卷,而非一隅的小景致。是故,《烽火连天》用抽丝剥茧与闪回的方式为小脚奶奶和嘉瑛、常灿建立了前史,让它有了足够漫长的时间跨度。它让我们看到,在小脚奶奶那里,在一个相对漫长的岁月里,“烽火”其实早早地就已点燃,烟花厂半夜里的爆炸事件并非“烽火”之始,而是激烈起来的另一导线而已。

这烽火之所以连绵,之所以延脉,之所以又有新的点燃,是因由人性中那些隐秘和黝黯,是因为在一个深彻的底部,魔鬼和天使同时居住其中。我们由此看到嘉瑛和小脚奶奶的明争暗斗,偶尔闪过的刀剑之光;我们看到常灿的坚持、挣扎和妥协,他试图将自己隐身,但在他的内心里其实也闪动着烽火之焰。我不相信他有任何的“超脱”,恰恰相反,在他沉默着的精神的幽暗区域,挣和扎都会更为惨烈。

徐衎布置下的,是一场让我们思忖并让我们“参与”常灿内心建构的演出。他留下了余音,在小说的最后一句,徐衎的手伸入到冰凌之中却没有半点抖动,“她铁了心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拖累他,拖死他!想到这里,嘉瑛又莞尔一笑”。徐衎的手没有抖动,可作为阅读者,我却感受到冰的气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毕竟年轻,毕竟是新人,我承认徐衎让我欣喜也让我感吁,他在小说的设置上颇有成功之处,也十分地注意着微和妙的传达。但,有些细节他未能很好地“扎”下去,他如果能在较劲儿的细节上更下点儿功夫,让小脚奶奶与嘉瑛之间的“智斗”有更为微妙、细致、丰富的回合,让她们在“脉脉含情”中更深地将对方挤向死胡同,它的力量感可能会有更大的提升,故事的魅力也会增加;阿花的线设有用足,它可以在最初的时候就加入到整个故事的构建之中,一次次被提起,一次比一次的重力感加重,最后汇入到故事的高潮点,也许效果会好一些;常灿父母的死安排得轻易了点,我建议修改得更合理一点儿,譬如给他们安置一处河边闲置的瓜棚或什么,他们躲避了小脚奶奶在炎夏去河边瓜棚里亲热,劳累疲乏,没能听见水声……“烽火”的意象用得巧妙,但嘉瑛的受伤以及这受伤和小脚奶奶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未得到很好的铺垫与运用。“相对于上帝来说,莎士比亚有一千条错误”——是的,对于年轻的徐衎,我的技术要求可能有吹毛求疵之嫌,而且这些小问题丝毫不影响我对他文本的欣赏和高看。之所以还选择说出,也是期望徐衎在未来能够做得更好,更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