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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发现林晓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东君  2022年09月26日11:31
关键词:林晓哲

许多年前,我与几位乐清文友在一家茶楼聚餐,座中多是温良之辈,没有喝酒,也没有跳大神般的诗歌朗诵。其间,有人向我们介绍一位新朋友,说他名叫林晓哲,也写小说,我很快就联想到他发在《箫台》上的小说。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最早发现小说家林晓哲的是两位文学前辈(马叙和倪蓉棣)。那时候他的两篇小说都发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乐清文联内刊上,识者寥寥。我是读了马叙的评论文章之后才开始读他的小说,未竟数页,便知道他跟我是对路子的。因此,初次见面,也如同老友相晤。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朋友以预言家的口吻说,再过几年,温州作家群中又将杀出一匹黑马。他的话让我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位新朋友:那时候,他虽说瘦黑,却有一股清劲之气;留一个给人感觉平实的平头,直竖的发丛间夹杂着几茎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白发;面部棱角分明,眼睛略显鼓凸,鼻子上方即便架着一双眼镜,目光也没有锁定在镜片里面,而是直射出来,仿佛很有远见;他的嗓音足够浑厚,底气也足,但不张扬。席间,我听说他是乐清高阳村人,而且大学又是读法律专业的,因此就问他是否知道民国时期一位名叫林佛性的法学家。他说,林佛性与他同村,也算得上是同宗。随后他也带着几分好奇问我,怎么会突然问起林佛性这人?我说,我当年读县志时,无意间发现这个名字,感觉可以按在我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身上。之后与他互加微信,并且注意到,这位青年小说家还有一个雅号:大蛰先生。“蛰”与“哲”谐音,有虫子潜伏之意,大蛰,也可解作大隐(大隐隐于市)。作家里面,带“蛰”字的,有施蛰存。施先生当年解释说,“蛰存”二字判定了他一生的行为守则:蛰以图存。许多年后,我给大蛰兄题写斋名蛰庐时也在跋中略微提及这层意思。

初读林晓哲的小说,我曾发现一个倍觉亲切的地名和人名。问他,是否与这个村子的人有什么渊源关系。他说,那个村子是他母亲的娘家地。我告诉他,我祖母的娘家地也在那里。我没有深问,他也没有细说。这里就有必要说几句题外话了。我祖母家的祖上据传是武举人,就住在村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里,我祖母的弟弟(三舅公)直到临终前家里还豢养着几匹高壮的马,算是保存武举人家的几分遗风。三舅公去世那年,几匹马也迅即被家人卖掉。还记得葬礼过后,我顺便去隔壁“两间楼”拜访了一位表叔,这位表叔名叫赵挽澜,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挽澜表叔送我出门时,指着三舅公家门口的一块青石说,这块祖上传下的旗杆夹消失多年之后现在又回到我们老家门口了。据说,这块青石曾被一位寺僧“借”去做寺庙的台阶,但没过几年,寺庙就发生了大火,寺僧以为,这块青石是“赵举人家”的,应当“完璧归赵”。我们边走边聊时,挽澜表叔在无意间说道,他有个外甥,叫林晓哲,也是写小说的。我说,晓哲,我自然认识,但不知道他竟是我的远房表弟。之后回想,我早年跟父亲逢年过节带点伴手礼去看望舅公舅婆时,偶尔也去“两间楼”打个招呼,可我居然从未在那里遇见过晓哲。真正让我们相遇的,竟是文字。

晓哲是机关公务员,写作对他来说是公余的私活,零敲碎打,既无心,也不十分着力,但他的小说就是在这种经意或不经意的状态中完成的。他的文字是干净的、自然的、没有姿态的。在乐清的小说家中,马叙善于写小人物,而晓哲善于写机关人物。他写机关人物,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宏大叙事,而是深入到每个人物的内心深处,故事虽然不同,却有一个相似的内在形象,而这个内在形象里面又多多少少投注了作者自身的影子。他的小说之所以没有那些类型小说的弊病,是因为,他写的是人,而不是某一类型的人。这些年,晓哲的小说越写越有味道了。他每每写完一篇小说就会发给马叙看,有时也会发给我看(上面通常附上一句“敬请指正”之类的公文式敬语),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主人烧好了菜,还没端到餐桌上,就请你先去厨房作一番品尝,而且还会不断地问你味道如何。但我实在不太喜欢对朋友未曾发表的文章品头论足。这不是世故,而是“一向如此的旧例”。我完成一篇小说初稿,很少会发给朋友们看,通常是放在抽屉里,长则半年,短则一两个月,其间若是感觉有不妥之处就拿出来打磨一下;若是觉得无处下手,就拿出去投稿。在这一点上,我缺乏晓哲那种“不怕别人挑刺”的勇气。这也证明我对自己写下的文字缺乏必要的自信。

虽说是机关公务员,但晓哲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刻板,在生活中,他是一个热爱俗趣但不溺于俗套的人。他会玩麻将,而且以出手快、牌风正著称;一度在博客上写点纯属打趣的文言文或旧体诗;喜欢呼朋唤友去登山或独自一人去跑步;无聊的时候,他也会来一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他跟我讲过一件童年趣事:小时候,他跟二姐争看各自喜欢的电视节目,没有如愿,就拿来一根小木棍,在二姐面前晃来晃去。原本只是为了吓唬一下对方,不料竟真的敲中了二姐的脑门。事件的戏剧性变化就跟小说一样。晓哲手持的小木棍后来出现在小说《清白》中,就变成了另一样道具:照相机;出现在小说《暗战》中,就变成了一支录音笔、一份诉状。总之,在他的小说中,主人公通常都有一种使点小坏的本性:貌似老谋深算,实则无理取闹。而这个“闹”字是“闹剧”的“闹”。

就像他极富耐心地对待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那样,他也非常认真地对待工作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自从进文联工作之后,他就开始接管《箫台》这本杂志,从组稿、编稿、校稿,到最后出样稿,大多由他一人操办。机关生活一方面让他变得更趋于冷静、谦和、谨小慎微,另一方面,也让他更善于观察、敏于思考,并且不惮于在事上磨。这些应该都是成为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必备条件。

谈到写作,晓哲常说自己疏懒,写得太少。好在他似乎也不怎么急,写得慢一点,少一点,也许会更好一点。事实上,他一直把生活看得比写作更重要。但凡有空,他都愿意跟两个儿子之间相处,陪他们玩耍、读书、画画、看电影。这些年,他给孩子们拍照,制作成一本又一本相册,记录父子对话,编成一本小书,想必也是占用了不少写作时间。我常常笑称他是大儿子的秘书、小儿子的玩具。一位心理医生朋友跟我聊天时说:一个父亲跟孩子玩得来,很可能跟睾胴分泌有关,也就是说,睾胴减少,催产素与多巴胺就会在亲子关系中发挥能量,照顾孩子的欲望就会随之变得越发强烈,以至于父爱泛滥。他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但我更愿意把它说给晓哲听。

晓哲的性情有温和、散淡的一面,也有烈马长枪直指世道人心的一面。正如他的写作,有时是用刚笔,有时则用柔笔;用柔笔时,骨子里有刚硬的东西撑拉着;用刚笔时,又有柔情似水的东西流淌着。刚柔相推,变化不拘,正是他性格的两个面。

他是个多面手,每个面都能见出他的生活情趣与艺术才能。早前,文学圈里的朋友仅仅知道林晓哲是写小说的,而摄影界的朋友仅仅知道林晓哲有摄影才能。晓哲时常在两个圈子之间游走,自得其乐。有一年夏天,我在上海办了一个“作家诗人书画摄影作品展”的主题活动,晓哲也在受邀之列。他给我发了几幅摄影作品,全都是风景照,但他所拍摄的风景是内心化的风景。譬如,他所拍摄的黄山,仅露峥嵘一角,其余留白;而他拍摄的树林则又是密不透风的,因为上头歇着两只淡定的小鸟,所以画面就显得丝毫不乱。从晓哲的摄影作品中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绘画的构图,甚至让人联想到朗静山先生早年的水墨摄影。后来在一次闲谈中我问晓哲,你是否学过国画?他笑道,他其实在国画方面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没过几天,他就给我看他早些年的绘画作品。

慢慢地,我又发现了一个有画画别才的林晓哲。他重拾画笔,是在不惑之后。他的画,关注点往往很小,无非是一些家居物品,如牙刷、脱鞋、酒杯、水杯、衬衫之类。如果画鸟,他就独独画一只鸟;如果画猫,他就独独画一只猫(外加一团懒洋洋的云);如果画树,他就画树的某个局部。很奇怪,唯独没见他画人。人到哪儿去了?也许都到他的小说里去了。

按理说,一个会画画、摄影的人在写作中应该更擅长“图画思考”,但晓哲明显是擅长“词语思考”的。他喜欢把小说往“小”处写,往幽深处游走。这一路小说,他写过几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发在《收获》杂志上的中篇小说《鸭子与先知》。读那篇小说,我感觉他手中仿佛有一个照相机,一直对着一些人物在无声无息地移动。眼神的波动、嘴唇的蠕动,都在他的观照之下。我不懂摄影,平素习惯于手机拍照,时常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对焦的位置是准确的,但测光的位置没对上,因此,为了让被摄物获得清晰的呈现,我不得不移动黄色小方框来调节曝光的程度。我想小说中也有这样的处理方式:对准了一个人物之后,得给他一点亮度,并且在某一瞬间照亮人物身后隐匿的东西。晓哲的小说里就有这么一个无形的取景框,不仅可以有效地限制视角,还可以精准地摄取所需之物,捕捉到故事的焦点。所以,整个叙事的过程仿佛就是不断对焦拍摄的过程。作为读者,我从他的小说中发现了他为人处事的特点,也从他本人身上发现了某些幽微的叙事特点。

晓哲是一个把工作、生活、写作三件事拎得很清的人。案牍劳形之余,他常常会从办公室走出来,想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孩子熟睡之后,他常常会坐到书桌前,写一点属于自己的文字。出世之想,于事无补,但一个人有时就需要这种“无补”的东西。如果是一根烟夹在他手里,他会漫不经心地抽掉这根烟,让思绪从手指间飘荡出来;如果是一杯水放在他手里,他会喝掉杯子里的水,把自己的思绪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