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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应许之地》:渴望生命的节日到来
来源:《星星》 | 王童  2022年09月22日09:07

记得西方权威机构曾排列过对世界有影响力的文学名著,《荷马史诗》被列为这排行榜的顶峰。

《荷马史诗》是神的战争,前者《尹利亚特》讲了诸神的出征,《奥德赛》则铺就了回归的路程。不知为何,读罢吉狄马加发表在《十月》2022年4期上的长诗《应许之地》,这一烙印在脑海就愈发清晰了起来,当然,这清晰也仍处在朦胧的状态中,诚如吉狄马加诗作先声所吟咏出的:你看,那里是应许之地/当然不是上帝许诺给犹太人的礼物/那里没有流淌着白色的牛奶/这或许就是一块未来之地/并非另一个乌托邦/而是现代性在传统的笛子与球体之间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

吉狄马加诗引用的“应许之地”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中所述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由于虔敬上帝,上帝与之立约,应许其后裔将拥有流淌牛奶与蜜之地。吉狄马加自述他这“应许之地”是没有溢着白色牛奶的圣地。而是一前途未卜的未来之地。这就令人想起他另一首长诗《开裂的星球》中所渗透的寓意。开裂的星球似在触摸一种人类精神裂变的现象,“应许之地”则在寻找着这裂变中的心灵归宿。在这首诗里,作者仍延用了星球的象征体:从最高的地方俯瞰大地,哦,星球。如此,这片“应许之地”就被涂抹上了神灵的色彩。这就如荣格谈诗说艺所指出的:一旦人们谈论的不再是那作为个人的诗人,而是那推动着诗人的创造过程,心理学的角度也就发生了转变。在这转变中,我们似乎嗅到了一股神袛降临的气息,当然,神的意志是若影若现地出现在诗句中的。

彝族或许是通神灵融巫蛊最近的群体部落。三星堆出土的祭祀“火葬坑”仿佛是复活这一神的指向。多有猜测认为这浴火重生的树人象牙及缠头的纵目人,能对映出远古彝族人行为举止的影子,身为这一族群中后人的吉狄马加,无不被这一精神内涵而梦牵魂绕。从某种角度来审视,吉狄马加是彝族《梅葛》《勒俄特依》等创世神话灵魂附体的一个缠头骑士。吉狄马加似也从不掩饰他这一人神归属的特质。在他许多诗歌的字里行间,常闪烁着这彝人的精神符号。在这首诗中他也依然嵌入了这些印迹。如果说毕摩是传统祭司的氛围气场,那么骑着达里阿宗名马上的诺苏民族,吹起马布里奏出古曲,端起萨拉博酒壶泡水酒,耳畔似乎隐约听到了那祝酒歌的歌声:“也火也火也 ,珍贵的客人罗四方的朋友哎 ,也火也火也 四方的朋友哎,我们相聚在吉祥的日子 ,也火也火也 吉祥的日子 ,请喝一碗彝家祝福的美酒 ,愿你幸福愉快健康长寿,愿你幸福愉快健康长寿,朵火也。”可以想象,在火焰旁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的彝族姑娘,如人们形容的:清一色的水灵,白嫩的肌肤,挺挺的鼻梁,樱桃小嘴,洁白的牙齿,再加上一双调皮的大眼睛,有的带点隐隐雀斑的面容在翩翩起舞。

同时,我们亦能想象出诗中凸现出惩恶救善,并点燃火把烧死害虫的大力赫梯拉巴引燃的火把节。有幸的是多年前我曾目睹过这一节目的盛况,乡民们虔敬的结队在林间路上,田埂间舞动藤条捆扎的艾嵩至夜晚燃起篝火……。想想,彝族的神话传说同古希腊的神魔出没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赫梯拉巴让人对比起赫拉克勒斯杀死过九头怪物,捕捉狂暴的公牛,拯救受难的普罗米修斯。而另一则天上有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白天有烈日的暴晒,瘴疠横行,世间万物面临着灭顶之灾,彝族英雄支格阿龙射死了灼热的五个太阳和六个月亮,驯服了剩下的最后一个太阳和最后一个月亮,治服了肆虐的洪水,消灭了残害人间的各种妖魔的传说同后羿射日的天争地斗又何其的融汇贯通。

吉狄马加的《应许之地》就在这融汇中将群山,赤脚,铠甲,苦荞,石磨金色的皮碗,月琴,马布,宝刀,鹰爪杯,锅庄石,英雄结,蜜蜡,送魂经,白色的毡子,山风,谱牒,谚语,史诗,护身符,习惯法,超度,火焰,枪,父子连名,酒,表妹,血亲,婚配,神鹰,智者,马鞍,服饰,传统,火把节,勇士,火葬地……纷呈迷离、尽情地铺展贯通了起来。

土耳其诗人阿塔欧尔·贝赫拉姆奥卢认为马加诗的语言,是河流、山川、草原和森林的语言。是鸟儿、昆虫、花朵和树叶的语言。这里我需加上亦神明神喻的暗示。这暗示在彝族的编年库史里有了某种诠释。荷马言神要是公然去跟人作对,那是任何人都难以对付的。因而在敬畏自己民族神袛的前提下,吉狄马加的诗进行了重新的组装,在这诗句前后缀化的组合体里,出现了另一种“峡谷的倒影投向断裂的天空”的意象。这种意象实际上在吉狄马加新出的另一本诗集《火焰之上》里也有所体现,只是这意象有了哲理的思考。在那诗集中有一首短诗这样写到:“从摇篮到坟墓/时间的长和短/没有任何的特殊的意义/但这段距离/摇篮曲不能终止/因为它的长度/超过了世俗的死亡……。”

现今的世界,面临着种种灾患与不确定性:战争与肆虐的病毒、洪水同资源燃气的危机,都给人们敲响了一个又一个警钟。吉狄马加这未来的“应许之地”也让周边的世界处在了举步维艰的窘境中。他渴望生命的节日、人的节日到来,但一切又都裹在不确定的迷雾中。

杰克.赫希曼称吉狄马加本质上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的诗作也契合了这一点,只是这国际化的动力则是从他那彝人原生态的骨血中生发出来的。有时我看着他那领导的范儿,很难把他那雍容面孔眼镜后面的眼神,同他亦神亦巫亦哲理的诗作吻合起来。但这或许就是不同侧面的吉狄马加吧,他的应许之地追求的彼岸渐显出了萌动的轮廓。

原发《星星》诗刊2022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