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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象”与“照相虎”:没有边界的幻想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思郁  2022年09月08日09:22

《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范晔著,顾湘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79.80元

如今,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童话故事书,范晔和顾湘合作的这本书《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以下称《时间熊》)就属于这种新童话创作。范晔之前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马尔克斯的名著《百年孤独》的译者,这位西语文学博士,还曾经翻译过胡利奥·科塔萨尔的《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这是读《时间熊》的过程中,我最先想到的类似的幻想文学创作。那本书也是把寓言变成新的童话,与传统的那些寓教于乐的童话作出区分。

这种创作的最大意义就是自娱自乐,在现实与幻想之间穿梭自如,用非常简单的词汇讲述故事,但是却有一种异常的魅力,仿佛书中的那些动物都生活在我们身边,只不过被我们忽视了。比如范晔曾提到,在《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里,有很多关于动物的词条,大多数动物都不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但是他又说,最早的一条“火山兔子”,是他2004年在墨西哥动物园看到过,“在一片沙地上,像某种棋子似的”。

书中关于“火山兔子”的介绍是这样的,“比一般兔子的耳朵圆一些。火山兔子生活在火山。火山兔子常常挖很深的洞。一直挖到火山的心脏。很少有人知道火山的心脏是冰凉的。我只在动物园见过火山兔子。地上有一丛一丛的枯草,彼此间离,互不连接。每一丛草里有一只火山兔子。时时都独自待着,时时都和大家在一起。我常常想起火山兔子。”

所以,关于火山兔子的词条中,唯一真实的是那句“我只在动物园见过火山兔子”,其余的都是不存在的,但是因为这句真实存在的句子,引领我们打破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建立了一种文学的真实,我们仿佛看到了火山兔子常常挖很深的洞,一直挖到了火山的心脏。它的可信度就骤然提升了不少。

与火山兔子相类似的,还有动物手册上的云尾巴,晕梦狐等等,都是在现实的根基上进行的想象。这本书涵盖了两部分内容,包括《动物手册》和《看不见的小猫和其他故事》。在《动物手册》中,范晔虚构了四十多种动物,还分门别类地帮它们建档归属,煞有介事地用拉丁文帮助他们命名,这一切的目的就是呈现出一种虚构动物的真实性。哪怕你开始阅读的时候是半信半疑,但是读完之后,都会有一种“不由得不信”的满足感。这些想象的动物都非常有意思,范晔对拉美文学了解的非常透彻,对魔幻现实自然不陌生,对那些以假乱真的短篇小说的写作技巧自然熟稔于心。像博尔赫斯喜欢虚构一本不存在的书,他还编写过一本类似的《想象的动物》,搜集了存在于文学典籍中的各种奇幻生物,集结成册。科塔萨尔自然也是这方面的大师,科塔萨尔对短篇小说有个很好的比方,他说短篇小说应该就像诗歌中的十四行诗:不需要多余的形容词,不能有模糊不清的词汇,要求语言的精准与简练——这正是他从博尔赫斯身上继承而来的传统。比如在《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中,克罗诺皮奥人的世界有人类世界的影子,但是他们的行为让人类忍俊不禁,就如同我们在哈哈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平常的世界以一种有趣的方式被扭曲了。

范晔的《时间熊》也是如此,他虚构的动物都有了现实的特征,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思考他为什么要虚构这种动物,但是马上就打住了。它就是单纯的童话,娱乐和好玩就是它存在的最大意义,幻想是没有边界的,也是没有逻辑可言的,不能用平常的逻辑去审视这些动物和故事。比如我非常喜欢的《琥珀象》:“琥珀象是生活在湖泊里的大象。散步,思考,洗澡,睡觉——琥珀象一生都在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琥珀里度过。有人看到也没法把它捡走。因为有大象生活的琥珀非常沉重。”

琥珀的轻盈与大象的重量这里被巧妙地中和了,按照正常的逻辑,琥珀象的存在是一个悖论,但是如果按照想象力的逻辑,你会觉得,这个意象是真的巧妙,轻与重合二为一,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存在状态。

还有《不动熊》:“不动熊一动也不动。不动熊不动并不是因为懒得动。不动熊不动是因为它知道:哪怕一不小心碰到一片小花瓣,也会吓到天上最胆小的星星。”这不但是童话故事,还是最美的诗歌,最单纯的不动熊。

还有让人不忍看的《照相虎》:“照相虎是用来照相的虎。是被拔了牙,剪了指甲,钉在背景墙上的虎。在美丽的公园,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和老虎照相。照相虎是唯一不会灭绝的虎。我是照相虎的天敌。”如果《动物手册》里其他任何动物都是幻想出来的,照相虎就是最写实的,而且是非常残酷的写实手法。如果说其他动物都是娱乐和好玩,照相虎就是吻合了传统的寓言式的童话。尤其对照最后两句,照相虎是唯一不会灭绝的虎,公园里的老虎都是照相虎,而那句“我是照相虎的天敌”,这个“我”字耐人寻味,大写的“我”驯服了百兽之王,成为了人类照相摆拍的工具,照相虎这个词条成为了《动物手册》里最写实的一种动物。

从以上简单的举例中,能感觉到作者对这些幻想动物的极度热爱。这种投入的热情,等作品完成了之后,抽身来看,反而觉得有难为情,因为范晔觉得作为一个极度热爱节制的写作者,这些写作也太不节制了——身为读者倒是没有感觉到不节制,反而觉得他写得太节制了。这种自我的警醒同样让我想到了科塔萨尔为何后来放弃了继续写作克罗诺皮奥的故事,因为“我一旦写完整整一个系列的克罗诺皮奥人的故事,其他故事就会蜂拥而至,甚至有一种专门的讲述方式,即用某些不断重复、十分滑稽的口头语。我拒绝再写下去,因为这会使写作变得过分容易、过分墨守成规,所以我决定结束克罗诺皮奥人的系列故事的写作”。这种可以无限幻想和凭空创造出来的动物,其实一旦掌握了诀窍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但是魅力大概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四十几种就足够了,意犹未尽是最佳。

至于后半部分《看不见的小猫和其他故事》是另外一种风格。我们可以想象出来,一个学文学的父亲面对着孩子的时候,脑中总是无时无刻进行着即兴创作,当孩子需要童话的时候,他可以脱口而出,借助自己的文学储备,在不动声色之间进行新童话的改写和延续。这就是这个系列故事的灵感和源头。想起来也真是感慨,身为一个父亲,守护自己孩子的方式就是为他们写足够多的童话,让他们沉浸其中,像爱丽丝一样,从一个兔子洞穿越到另外一个兔子洞。这些即兴的童话保留下来,成为他们成长的最佳见证文本。

总而言之,《时间熊》是一本写给孩子们的书,画给孩子们的书,但是大人也同样是读者,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大人陪着孩子一起阅读。我们不要小看这样的童话书和游戏之作,它们是很好的奇幻的种子,将来会结出很多现实主义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