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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追求文学精神的戏剧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冯俐   2022年08月22日08:27
关键词:《主角》

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根据陈彦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话剧《主角》在今年二月首演以来以及近期开启的全国巡演中,不断获得大众好口碑的同时,也在先后开展的十多场专家研讨会上收获了几十位业界专家的盛赞。关于这部戏的思想内涵、艺术成就及深远意义,可谓“前人”之述备矣。继改编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之后,《主角》的推出,也让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完成了“茅奖三部曲”的创作,并因此获得“文学剧院”美誉。

话剧《主角》是对陈彦同名长篇小说的原汁原味全本改编,讲述了秦腔名伶忆秦娥从一个放羊娃成长为舞台主角的艰辛历程,通过她近半个世纪人生的际遇反映出大时代中几代秦腔人的命运沉浮,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社会图景。我认为,这是一次艰难却成功的文学名著改编,它保留了小说深厚的文学精神,也创造了独特的戏剧性舞台呈现,是一部精彩得令人目不暇接的舞台艺术品。

一部故事跨度40年、六七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要“全本”搬上舞台在三个多小时里呈现,采用“叙事体”作为剧本结构几乎是必然的选择。小说是叙事的艺术,戏剧是行动的艺术,而原著作者陈彦本人又是自由行走于文学和戏剧前沿的大家,如何在原本就充满了戏剧性的长篇小说基础上,以不到其百分之一的字数完成全本的、戏剧的再创造?编剧在小说的沃土之上,生成、升成了50“场”戏,组织了50个美妙、丰富、变化多端的戏剧场面。其中每场戏都构置了一两个甚至多个有效的戏剧情境,变化多端却又万变不离其宗(人物性格、人物命运)的戏剧冲突,形成了不依赖“交待性语言”的无数个尖锐、精彩的戏剧瞬间。

比如:第一场“空的空间”,仅用了不到七分钟,就形象地“演”出11岁放羊娃招弟满怀不安地与母亲告别、被舅舅带去县剧团,被改名易青娥(后又改名忆秦娥),拜胡彩香为师,舅舅被抓走(警察一句话就让观众通过历史坐标式事件明白了故事发生的时间),秦娥被“下放”到厨房成为烧火丫头。全程没有画外解说,没有讲述,全是人物的处境、感受、态度和连珠闪电一样的事件,不到七分钟,观众就明白了故事由来,认识并记住了出场的四五个个性鲜明的形象。全剧的每一场戏基本上是以同一地点为组织戏剧场面的原则,每一场戏都不长,但每一场戏都有效、丰富。比如:第二场“县秦腔剧团院子”,剧团“存”字辈的四位老艺人带着年轻学员们打开被封了十年的老戏箱,在这个具有准确时代特征的情境中,几句人物的感慨和对话,就让观众收获了大量信息并生出许多期待——“六六年封的箱,十一年了。”“看看这金绣,看看这蟠绣。”“老戏又让演了?不是说是‘牛鬼蛇神’吗?”“你看过老戏吗?相公小姐、包公、寇准、岳武穆、杨家将也是‘牛鬼蛇神’?”而年轻女学员一句刻薄的嘲笑,不仅表现出了本人的轻佻,更把四位老艺人的十年处境以及当时戏曲界百废待兴的大情形揭示出来:“一个看门的,一个管伙食的,一个电影院守夜的,一个跑场子的,四个老蔫瓜还能捣腾个什么出来!谁看!”这样饱满的第二场戏,在台上只用了一分钟。

这是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完成的重构表达。该剧编剧曹路生曾直言:“我们用了戏曲写意性的方法把它架构起来,基本的情节、故事、人物、语言都保留了,非常生动且非常戏剧化地把人世百态、戏剧界百态给呈现出来。”我们都知道,塑造人物是文学和戏剧的最高任务。而这部戏的一个重要成就在于:它并没有因为“提炼”而抽干或损毁原著中群像的人物质感,而是借助戏剧场面中的戏剧行动,紧紧围绕着主人公的命运,更加鲜明地在舞台上塑造出一群生动而独特的人物形象,同时更成功地转化了作家对他笔下人物“人情练达”的诠释和无边无际的悲悯,真正保留了原著的文学精神。

胡宗琪导演的作品中,之前我最喜欢《白鹿原》和《詹天佑》,其中尤为突出的是他总能在极精彩的剧作上更加精彩地驰骋,并在叙事体戏剧上不断形成具有个人风格特点的、极有戏剧力量的表现原则,其戏剧语言充满文学内涵。而他娴熟的时空迭加,更是文学和影视语言的舞台化,极大地拓展了舞台时空。这些在该剧中更加出神入化令人印象深刻。比如:第二十八场“忆秦娥婚房”,前半部分是秦娥给新婚丈夫定规矩,接着是丈夫刘红兵保证为了她更好地唱戏,五年之内不要孩子。结果,秦娥怀孕了。团长来找刘红兵算账,两人在前演区一个气急败坏一个嬉皮笑脸地吵着,后区原本躺在婚床上的秦娥则一次次地被化妆师叫到一旁的椅子上扮戏,穿上戏服上场;下场脱戏服,回到床上;又被叫起来穿上不同的戏服上场;又下场脱戏服躺回床上。这个过程中,肚子在显大,秦娥越来越疲惫,这不断地在扮戏和待产之间的具有发展性的动作,令人看着心疼,令人看到一个女演员的不易。她最后一次从床上起来,手里已抱着娃娃。而前演区的团长暴跳如雷地骂着刘红兵拂袖而去……这种舞台上时间固定又流淌、写实又写意,既有好台词又有后区无声表演出来的、通常只有文字才能表达的叙述和感叹,令人想象无限,充满文学内涵。

一个人的心灵成长史是小说所擅长的,舞台上往往会不得不依仗主人公的独白,但这个戏里的独白极少,全靠典型人物在规定情境下的冲突和内在冲突完成。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是被戏剧家们不断打开的人物的选择、决定、行动,令我们看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产生如同她(他)的密友一般的深深理解和感同身受。

《主角》所有的舞台艺术语汇也都在聚焦于原著的文学精神。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秦娥不变的内衣颜色:从最早被舅舅带进剧团,脱去那件“怀娃婆娘”般的外衣,我们就看到了她那件粉色的内衣。四十年中,秦娥无数次当众穿上各种华丽戏服,成为各种传奇中的女主角,但只要回到她自己,永远都是那一袭粉色。我想导演和服装设计是在舞台上完成了小说作者借秦八娃之口说出来的终极追求:创造“美到极致”的人物形象。小说作者始终以温厚之笔下“狠手”,不断制造着残酷的命运,一次一次地将主人公推到绝境。主人公在艺术上吃的苦、在生活中吃的苦,一口比一口更难咽。而主人公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在身体、情感、命运的极限中一次次蜕变、重生。戏剧则带领着观众经历同样沉重的心灵跋涉,同主人公一同不断地体验并超越戏曲演员的独特生活、体验并超越对时代的记忆、体验并超越生活百态世道人心、体验并超越生命和成长的历程,体验并超越了人物的时代性,思考艺术的价值——“把戏唱好,让更多人得到喜悦”,思考艺术家的生命意义——“唱戏是大修行,度人度己”“让你生命的烛光,在舞台上照亮更多生命的忧暗”,扣问艺术、生活、生命,寻找到几近信仰般的生命境界——“宽恕一切” 。而这一切文学的表达,都被这部戏用戏剧语言形象地表达出来。舞台上这件粉色衣服,就代表着忆秦娥的生命底色——纯洁、柔弱、天真、美好、充满活力。如同一朵粉红色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的存在就是这世界的一份特别和美好。而舞台上那始终矗立的戏台,那顶天立地的柱子上“出将”“入相”四个字,则无语地寓意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进而寓意着这是一个关于戏剧人的故事,更是人生的戏剧、历史的戏剧。

(作者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