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闭环、反转与敞开——短篇小说的逻辑学
来源:《长城》 | 叶立文  2022年08月18日09:15
关键词:短篇小说

谈论短篇小说写作的难度,我以为主要和“艺术”这一关键词有关。当我们习惯说“小说艺术”时,就免不了要将思想、情感与审美视为小说之灵魂。然而,别忘了短篇小说也是苏童所说的“针对成年人的夜间故事”。灯下赏读,玩味片刻,或莞尔一笑,或怅然若失,一册在手,万虑皆忘。它重塑时空,移形换影,既置换我们尘嚣危惧的现实,也让我们借此“生活在别处”。从这个角度看,故事才是短篇小说的灵魂。至于它的指涉与隐喻如何,则有赖读者藕断丝连或天马行空的阅读联想。因此故事本身的情节曲折和结构舒张,往往决定了一部短篇小说的质量高下。可是,创造一个好故事又何其困难。

以我有限的经验观察,当代短篇小说的问题之一,并不是作家想象力的稀缺,而是逻辑的匮乏。因为有大量作品都不缺少神鬼传奇与巫术魅影,那些奇崛瑰丽、卓尔不群的艺术想象,即便是在玄幻穿越的网络小说里也俯拾即是。然而作家发达的想象力却是柄双刃剑:它一方面让读者物我两忘,超拔于现实之外;另一方面又纵情恣意,章法全无,极易导致逻辑的混乱。事实上,与凭空而起的想象力相比,逻辑是否周密更能考量一部短篇小说的水准。这是因为当我们在面对作品时,总会有一种依靠故事逻辑去寻求“安全感”的阅读本能。

人类安全感的匮乏与生俱来,只要看看这浩渺无边的世界,我们就很容易感到自身的渺小。生命之短暂,犹如白驹过隙,有限性既是人存在的本质,也是我们无法逾越的现实。但人之所以为人,还在于我们具备以有限之躯遥想无限的本能,而写作便是人类对抗时间的一种方式。伟大的短篇小说家总是用各种故事去穷尽生命的可能,从莫泊桑、契诃夫到欧·亨利莫不如此。在他们笔下,时间对生命的宰制会被故事所祛除,读者也愿意将自己托付给作品。和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阅读过程,常常让我们因为洞悉了生命的更多可能而倍感安慰——原来人生可以如此,命运还可那般。短篇小说的力量,正来自于逻辑的自洽。是故事本身的情节逻辑和小说家的叙述逻辑,提供了一个可以用因果律解释的艺术世界。这意味着真实首先来源于逻辑,因其合乎逻辑,所以我们才会掌握故事的因果与过程,逻辑让阅读变得安全。而越是严密的逻辑,比如闭环式的逻辑链条,就越容易让读者从安全的阅读里感知力量,因为他会用逻辑推测情节的发展,当自身的阅读期待被满足后,读者也由此确证了自我。

可是总有例外。很多伟大的短篇小说,都会在逻辑闭环以外制造突然的情节反转。反转打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让我们猝不及防。由此获得的体验,甚至可用本雅明所说的“震惊”和“眩晕”来形容。然而,精妙的情节反转却不是对逻辑闭环的破坏,倘若读者细细品味,便能感知反转往往早有先兆,它会隐藏于之前的伏笔,并以出人意料的结尾绽放光芒。换言之,反转不是逻辑的断裂,而是闭环以外的延展。读者对反转的思考,总会形成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阅读惊喜。可以确定的是,伟大的短篇小说一定是顺理成章,无论其逻辑如何闭环与反转,最终都会以情节的百转千折,敞开读者生命体验的无尽可能。接下来,我将以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莫泊桑的《项链》为例,简要说明一下短篇小说的逻辑问题。

今人谈鲁迅,多从思想和审美之维陈其高远,殊不知《狂人日记》这部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其实胜在了逻辑的坚实。作为一部意识流小说,鲁迅用十三则“语颇错杂无伦次”的日记讲述故事,但无比清晰的逻辑闭环又彰显了狂人的理性。这位别人眼中的疯子,凭本能感觉到了一个阴谋的存在,于是他观察寻访,待发现赵家的狗也要“看我两眼”时,便在坐实这个阴谋的同时开始了绝地反击。他的方法就是给别人做思想工作。不过在此过程中,狂人也被这样的一个事实警醒,原来自己也参与了吃掉妹妹的阴谋。面对历史的吃人本质,狂人最终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从意识到危险,再到观察与坐实阴谋,接着实施反击和发现历史的恶,狂人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不得不说,正是作家严丝合缝的叙述逻辑,才让世人眼中的“狂人”从一个精神病患反转为理性清明的启蒙战士。在这当中,表层文本模仿精神病患的胡言乱语,以符合医学知识和逻辑的叙述形成病相报告,而潜文本则步步为营,通过追踪狂人缜密的理智行动实现逻辑闭环。两个链条相互映照,最终以潜文本反转显文本的方式,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启蒙书写。由此可见,是逻辑而非想象,让白话小说脱离了古代神魔仙侠和志怪传奇的文学传统,进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小说。

还有莫泊桑的《项链》。在这部家喻户晓的作品中,莫泊桑用一个无比惊艳的反转式结尾,充分证明了逻辑的力量。当伏来士杰太太告诉玛蒂尔德,项链其实只值五百金法郎时,我想说的是,读者大可在震惊之余,回过头去寻找作家的伏笔。因为前文的蛛丝马迹,早已昭示了这一反转式结尾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作品的逻辑闭环,可以理解为毕飞宇所说的“(女人)一晚的虚荣=(女人)十年的辛劳”。爱慕虚荣的玛蒂尔德向朋友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去参加舞会,不幸项链丢失,可怜的她为此付出了十年艰辛。如果故事在玛蒂尔德与伏来士杰太太重逢之前结束,那么情节就会遵循欠债还钱的契约精神形成逻辑闭环,但同时也会显得波澜不惊。有心读者必会察觉,莫泊桑在此之前其实已经用伏笔为反转做足了功课。一处是伏来士杰太太在借项链时的不假思索。当玛蒂尔德提出请求时,她脱口而出说“当然可以”。如此爽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两人交情够硬,二是项链并不值钱。但第一个可能性从两人十年不曾谋面的细节便可基本排除。另一处是还项链时的细节描写。当伏来士杰太太“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责怪玛蒂尔德归还太晚时,她“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在这当中,“不高兴的神情”暗示了两人友情的脆弱,而没有检查项链的细节也只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其二是项链根本就不值钱。从种种迹象看,没有人会天真地相信第一种可能。更为明显的是,如果友谊与信任当真存在,那么伏来士杰太太就不会说出真相,因为她应该明白,说出真相远比玛蒂尔德所承受的十年艰辛更加残忍——她用一句话摧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让我们稍作总结。基于契约精神的欠债还钱构成了作品的逻辑闭环,而暗示项链为假的多处伏笔,则将结尾的反转变得合情合理。至于说出真相的残忍,事实上已将作品导向了更为复杂的理解层次。因为我们可以推想玛蒂尔德在得知真相后的痛苦与崩溃——伏来士杰太太的话,不仅让主人公十年的艰辛变得毫无意义,而且还以更为可怕的力量摧毁了她,此即为语言对存在的压制。如果我们可以说莫泊桑批判了人性的拜金和虚荣,以及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写出了语言与存在的病象关系。原本作为交流工具的语言,由此成为了异化我们存在的力量。从这个角度看,《项链》最终以逻辑的闭环和反转,敞开了读者面向语言哲学的思想空间。

以上列举的两部作品,当然是短篇小说逻辑完备的理想之作。但可惜的是,很多作家似乎并未意识到逻辑混乱带来的后果。因为不合逻辑的故事情节,只会造成“极端化写作”的盛行。对于这一问题,於可训先生有段话甚为精当。他说:“一直以来,文学创作中存在一种现象,表现是没来由地把一切苦难都加到一个人身上,让她(或他)永远在荆棘丛中行走,不论时间长短、程度如何,最终都是遍体鳞伤或走向死亡。这种‘极端化写作’,最先源于一种电视剧的情节模式,而后见之于小说创作,再后来便成为一种流行的写法。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主人公的苦难发生的生活逻辑,也看不到接踵而来的苦难之间的社会关联,甚至连对主人公造成伤害的天气,也是要风来风,要雨是雨,可以由作者随意调度。”鉴于此,我愿强调作家的谦卑:与其在极端化写作中凭借想象呼风唤雨,倒不如放弃自己作为创造者的上帝意识,甘愿追随生活的逻辑,顺“理”而成章。唯有夜读这样的好作品,我们才能让一天的生活“始于平庸而终止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