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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一枫《入魂枪》:真实与虚构间的主体探寻
来源:文艺报 | 叶怡雯  2022年08月10日09:23

石一枫长篇新作《入魂枪》(《收获》2022年第3期)讲述了一个关于电竞游戏的故事。这很自然让人联想起去年EDG在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上夺冠,互联网掀起庆祝狂潮。与此同时,以虚拟现实为核心标识的元宇宙,近几年来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游戏是元宇宙的雏形,游戏玩家进入仿真的在线虚拟世界,透过游戏,一个更加逼真的全息数字世界很快就会成为“现实”。电竞产业的发展、电竞文化圈层的身份确认,以及基于元宇宙的真假、虚实观,还有资本、技术对游戏和人的异化等维度,正是解读《入魂枪》可资参考的思想向度。

小说关于电竞游戏的言说,主要涉及两个层面:电竞的产业化发展和电竞文化圈层的转向。电竞的产业化发展指的是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网络媒介的广泛应用,电竞游戏经过20多年的发展和数次规模化扩张,迎来产业的大爆发。它渐渐趋同于现代竞技体育赛事,被纳入规范的商业化运作。电竞文化圈层的转向指的是,由热爱电竞文化的青年人组成的亚文化圈层,虽然从半地下的、失语的状态走向了地上,获得了族群的身份认同,也赢得了言说空间;但电竞文化的参与者从早期的技术导向开始转向现如今的资本导向、流量导向,发生了文化圈层的转变。这两点在《入魂枪》里,被小说家通过故事的形式讨论。作者在小说里特地拣选了电竞发展史上几次意义重大的标志性事件,圈出了产业化进程重要的时间节点,选手们从“野路子”渐渐获取了官方的认可,国家层面开始组建专业的电竞代表队参加国际赛事。作者将游戏成瘾少年的个人命运和电竞产业化的时代浪潮自然地勾连起来,观察时代青年们怎样解决因现实与理想的落差造成的精神困境,而电竞文化又是如何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崛起”又“失落”的。

少年何以游戏成瘾?几个主人公有着各自不同的缘由。“瓦西里”(本名张京伟)是被父母抛弃的自闭症患者,远在俄罗斯的父亲偶然在信中鼓励他像“斯大林格勒战役”里的民族英雄“瓦西里”一样,“打出属于自己的一枪”。单纯的少年依字面意思理解,在网络游戏里苦练枪法,终于因甩狙绝活“入魂一枪”名噪江湖。平时,他的脑子里老有“嗡嗡”声,可是一进入游戏,那些乱糟糟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神童小熊因为高智商,被特招进入大学,但他的心智和社会常识难以和同龄人匹配。他的高知父母跑到美利坚做项目,将小熊突兀地扔到社会之中。小熊无所适从,只有在游戏里才能挥洒自如。而“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在“我”身上寄托了一位中年女性全部的人生理想并严加管束,网络游戏成为“我”逃离现实的不二法门。鱼哥在游戏里寄托了发迹的愿望,幻想着搭上时代的快车,吃到电竞产业红利的第一杯羹。少年们当年在网吧没日没夜打游戏,在常人看来是玩物丧志,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宇宙缥缈,生活奇妙”的青春年少。每每从网吧出关,秋风起时,遍地银杏叶像流动的金箔,那是他们的黄金岁月。沉迷于电竞的不只是学生,小说里写到,少年们第一次参加选拔赛时,见到形形色色的选手,有“无所事事的拆迁户、郁郁不得志的公司职员”,甚至有收入稳定的各类“体面人”。但凡在现实生活中受困的,都可从游戏里寻找出口,将其视作现实困境的缓冲地带。

地下网吧“飞宇”的大火是整部小说情节上的转折点。这场大火具有某种隐喻性,它结束了电竞沉寂地下的岁月,迎来了行业扩张的新阶段。曙光到来之时,初代玩家已被抛至时代的身后。这是资本异化游戏的前兆性的暗示。当游戏行业受到资本的挟制,电子竞技的“公平性”一定程度上被消解。资本一方面壮大了电竞产业,帮助电竞文化由边缘化走向主流话语空间。另一方面,也将附着了精神意义的游戏异化为纯粹的商品,其在特定年代帮助人们治愈现实苦痛的人文价值便跟着消散殆尽。慢慢地,小说中的“我”发现游戏的逻辑变得蛮横而赤裸:“备受羡慕的不再是技术高超的‘大神’,而是那些出手阔绰的‘人民币玩家’。有钱就有装备,有装备就能碾压一切,像我们的生活一样……”

多年之后,变身为游戏开发者的小熊,带着最新款游戏《钢铁绞肉机》归来。《钢铁绞肉机》的游戏场景不局限在室内了,元宇宙时代的电竞形态发生了根本变化,全息投影技术让人获得更多的数字分身,“场所和时间的界限不复存在”,“虚幻与真实合二为一,我们无须从‘这个世界’逃到‘那个世界’,相反却能推动‘那个世界’反噬‘这个世界’”。在这样的新场景中,作弊方式不是去干预对手的电脑程序,而是利用基于“生物电子反馈系统”的“人体加速器”提高自身性能。生物技术的发展为人类创造了“人种”跃升的快乐,但“人”也进一步被物化。沿着工业革命初期“机器异化人类”的话题谈开去,购买技术装备并不断累加到自身之上,这样的赛博格似的“人”还具有自足的主体性吗?可以说,《入魂枪》不单单是网瘾少年们人生际遇的记事,也是电竞被主流接纳却又被资本异化的变迁史。

《入魂枪》另一个维度的思索是形而上层面的。石一枫在小说中寄托了他关于真假、虚实的思辨。作者将真实生活和虚拟世界做了各种并置、交叉。小说中有一处细节很有意味:那是“我”与“瓦西里”夜夜鏖战游戏的日子,有一天,女友姜咪来找“我”,端了个圆凳坐在“我”身边,“电脑前方,仨人静坐,左边是个树桩一般的粗汉子,右边是个明艳的职场丽人,中间则是个面黄肌瘦的邋遢鬼”。粗汉子“瓦西里”完全沉迷于虚拟世界,职场丽人姜咪是现实生活逻辑的积极践行者,而“我”则不停地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迷茫又失意。虚拟世界可以让“瓦西里”“鸽子赵”这样的自闭症患者得到内心的平静,寻找到生活的支点。反之,活跃在现实世界的姜咪却是空虚而迷惘的,总是追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石一枫在小说中首先破除了人们对于虚拟世界的“污名化”。现实生活和虚拟游戏世界都只是人类所能感受到的诸多空间之一,它们是平等的,不能以“此”否定“彼”。游戏所建构的虚拟空间,就如同小说家用文字所建构的文学世界,都是一些人安放灵魂的场所。当然,作者也没有将这个空间过度“神化”、“诗意化”,因为两个世界最终会合流,共用一个逻辑,共同地受到资本、技术等各种元素的侵蚀。

“瓦西里”在失去一切后遇到“鸽子赵”——另一位孤儿、自闭症患者。“瓦西里”引领他在游戏世界里找到内心的平静。作为两代人,他们对真实与虚拟两个世界的关系有着不同的理解。“瓦西里”和“我”这一代人因为现实生活困境走进虚拟世界,但总想着回归现实之中。他们对这两个世界有着明晰的区分。而以“鸽子赵”为代表的新一代玩家自小就活在游戏之中。对他们来说,游戏就是生活,没有泾渭分明的真实和虚拟。“鸽子赵”跟着“瓦西里”练成了“入魂一枪”,这单纯是为了快乐,真假、虚实在他那儿都不重要。“鸽子赵”关于虚实的认识基于经验层面,但“瓦西里”被这经验照耀了,点亮了。“瓦西里”也骤然意识到真假本是一体,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不同于“鸽子赵”的感性经验,“瓦西里”关于真假、虚实的顿悟是思辨层面的,他完成了一次认识论的飞跃。

进而,这也是一部追问主体性和生命存在意义的文本。“瓦西里”和“鸽子赵”脑袋里总是有杂音;“我”逡巡于现实和虚拟之间却找不到自我;姜咪严格按照现实逻辑生活,却始终被“活着有何意义”的终极问题所纠缠;小熊给自己的身体安装加速器,将自己变成超人,同时也异化了自身……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游走于现实和虚拟两个世界中,都不停地向上帝追问存在的意义。小说当然无法给出最终的答案。后来,“瓦西里”几乎不玩游戏了,但也不再听到“嗡嗡”声。他顺利地从虚拟回到现实,或者说,他已经不再执着于真假虚实之别。在帮助“鸽子赵”成长的过程中,“瓦西里”完成了对自我的拯救,找到了自我存在之本。小说末尾,“我”和“瓦西里”再次见面,玩着最简单的游戏,却感受到了如少年时代般的快乐。这是与生活、过往的一种和解。

《入魂枪》通过横向描述了几位不同的初代游戏玩家因现实而走向虚拟网游,又绕道返回现实的不同的人生经历,纵向类比了不同代际年轻人所处的不同的时代语境、不同的电竞文化,以及不同的“真假虚实观”,经纬交错、横拓纵伸,为读者开拓出一个广阔的话语空间。石一枫在小说里贡献了类似钟表机芯一般细密绵长的叙述和精致的故事咬合。但我想,作为一位有抱负的小说家,他真正关心的仍是个体在时代的沉浮、资本与技术对人的异化、主体的建构和生命的意义等这些更为根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