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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山》:山不说话,但他什么都知道
来源:文艺报 | 王 彦  2022年08月10日09:19

山,代表一种高度。自然文学作家李青松的新书《北京的山》亦是。这座山看似平缓、无奇,却厚重、有力。在这里,我们读出一棵松咬定青山不放的坚定,看到几十年时间叠加、心血浇灌,带给自然文学空间的阔达、力量的深厚和高度的提升。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山,也代表一种积累。20世纪80年代起,沙青、徐刚、李青松、于坚等作家开始自觉直面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问题,用文学的方式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警醒世人、推动进步,这是中国自然文学的“觉醒年代”。之后有一段时间,自然文学似乎沉寂了,还曾被怀疑和轻视,然而不管寂寥还是喧嚣,不管是否被灯光聚焦,也不问前程收获,李青松只是遵从内心的选择,不断回应着自然的声音,几十年如一日,他一直沿着自然文学的方向写下去,写下去,写下去。于是,我们看到,一棵棵树聚集成《塞罕坝时间》,一个个生灵积淀成《万物笔记》,一部部作品《粒粒饱满》,因为他始终《相信自然》,相信《一种精神》,就这样写着写着,迎来了生态文明的时代,也迎来了属于青松的新高度——《北京的山》。

山,从来不是孤立的,它连着一切。山,也代表一种关系。李青松不仅饱蘸情感书写大山,还用灵动之笔描绘与山相依的水、林、田、湖、草、沙,以及生活其间的人、动物、植物,他用兼具科学、文学、哲学等跨学科的视野和妙趣横生的语言叙说自然,生动诠释了什么是生命共同体,揭示了人与自然应该是怎样一种关系。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这些关系中,我们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李青松看来,这种关系一方面体现为自然对人类的影响,另一方面是人对待自然的态度和人在自然中的行为。所有的生态问题,说到底都是人的问题,而人的最大问题,是丢失了人性。在《乌梁素海》一文中,随着作者“一定是出了问题”的反复喟叹,我们对乌梁素海生态危机的焦虑和思考也日益加深,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将镜头对准张长龙,讲述了他从猎人到管护员的角色转变,经由人的改变暗示乌梁素海的生态转机。当张长龙放下鸟铳、踏上巡护之路,当遇到向野鸭子下毒的人,他“掏出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一个一个敲他们的脑壳——叫你们投毒!叫你们投毒!四个家伙在水里哇哇哇乱叫”;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守护乌梁素海,久违的疣鼻天鹅终于重返故地,“天鹅的叫声从空中滴落下来,张长龙蹲在船头把助听器对准天空。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老伙计们,终于把你们等来了。他故意不看空中,眼睛眯成一条线”。张长龙活捉投毒者的描写动感淋漓,看得人拍手称快;而他迎接天鹅归来的画风突然一转,变得唯美抒情,让人不禁热泪充盈!一动一静,自由切换之间,作家的功夫在里面,而更深的用意是当人的意识觉醒之时,正是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开启之机。这是李青松锚定的写作目标。他说,尽管自然文学不能直接改变生态状况,而改变人们的思维和观念,甚至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则是完全可能的。从上世纪80年代一直到现在,从他不断奉献给大地的一部部杰作,从一棵棵树逐渐衍生成林的格局,从工业文明到生态文明的进步,我们一步步看到了这种可能,也看到了一棵松初心不改、守望不变的决心和力量。

山不说话,但他什么都知道。山,还代表一种思想。正如爱默生所说,“自然是精神之象征”。李青松擅长从自然中提取素材,取材并不宏大,但细微处往往透视出大道理。他写北京的山,不以形媚人,却以理释道,以四时行焉、草木枯荣暗喻自然法则的不可抗拒;他写水杉王有神圣、永恒的能量——“像是天宇下肃穆庄严的宫殿里的一尊神……它在这片土地上站立了这么久,它把时间和空间并置了,它用手臂和身体撑起了这片天空”;他写《八月炸》惊心动魄的美好——“啪!一声爆响,它就炸开了,漏出里面白白的果肉,香气弥漫。瞬间,阳光就照进来了,果壳里的阳光也有了香气”;他写《常山胡柚》有一种圆融的本领,“把甜酸苦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味道”;他写《黔之刺梨》喜欢丛生的品性,“一棵树望着另一棵树,才踏实,安稳,自信,有底气”;他提倡学习金钱豹的节制,即便食物充足,金钱豹也只吃七分饱,避免因饱食而昏迷倦慵,从而保持舒展的体形、迅疾的跑速和时刻的警觉……从这些美妙、生动的拟人化描摹中我们看到,李青松把司空见惯或是不为人知的自然之物都写活了,好像他们站起来,走到我们面前,像兄弟姐妹一样开口说话,而从他们身上,我们发现了宝贵的自然法则,洞悉了深藏其中的人生哲理,寻到了抵御外界诱惑的定力,找到了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内心安宁,悟到了“置身自然,人的一切都应该是干净的,无论是面孔、衣裳,还是心灵和思想”(契诃夫语)。

山水交汇,万物生长。山,还代表一种境界。大自然的每一个领域都是美妙绝伦的,自然文学提供给读者的也应该是美的境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和美相生的境界。我印象最深的是《蓝莓谷》,小小的蓝莓谷,本身就是一个生态圈。大潘的蓝莓谷被贼鸟盯上了,他派人巡护、敲脸盆、放鞭炮、扎稻草人,费尽周折却无济于事,这时野猪又来添乱,他只好在园子旁种几亩地瓜给野猪吃。即使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但善良的大潘从不肯下毒手,就在这时,转机不期而至:贼鸟更多吃的是树上的虫子,而野猪下山拱食,天必下雨,它成了大潘的天气预报员。渐渐地,大潘与贼鸟、野猪和解了——“湛蓝的天空下,蓝莓谷充满着生命的律动。自然法则与经济法则在这里相互叠加,并且生成出许许多多的意外和惊喜。”作者通过蓝莓谷的故事,讲述了大地之上人与万物的微妙关系,他们有竞争,也有合作,混乱中自有秩序,冲突里孕育着和谐,繁杂中饱含着美好。“蓝莓拒绝一切与美与善无关的事物”,遵循自然的逻辑,保持善的心意、美的距离,或许就会收获惊喜。在李青松送给我们的一个个惊喜中,生动呈现着万物平等的交流、多元的对话,蕴含着丰富的知识、深刻的思考,交织着文明与野性、历史与传奇,铺展着生命之力与人文之趣,他们共同织就生生不息、美美与共的锦绣画卷。

山就在那里,它自成一诗。山,又代表一种诗意。李青松本身就是诗人,上大学时他就办诗社,出诗刊,与海子一起写诗论道。他的自然文学作品处处流淌着诗意,如“翠湖的黎明,在雁语中睁开眼睛”(《翠湖湿地》)“入夜,山的翅膀合拢成寂静。森林,在黑暗中生长。后半夜,月亮的牙齿咬碎了石头,哗哗哗!碎石落下来,惊醒了时间”(《哈拉哈河》)……此外,他笔下还常出现《诗经》中回环往复的句式,仿佛用诗的意境布局谋篇,同时,这些句子又成为意味深长的隐喻。最典型的是《万掌山木屋》,文中9次出现“起呀——!起呀——!”在循环往复的鸟语中,在喧腾的天籁之音中,唤醒人们敬畏自然、保护自然。在这里,“起”还有一语双关之妙,“起”是起身行动,也是“启”,是启迪精神。

如果说万物静默如谜,那么,李青松就是一位解谜人。他如同山上的一棵松,迎风而立,观云岚起伏,听鸟语翻腾,探百兽行迹,悟草木本心,解自然之谜,启和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