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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醒觉与叩问——杨献平散文的精神向度
来源:《时代文学》 | 王兆胜  2022年08月05日09:40

文学,特别是好的文学,说到底是精神性的,与生命的感受与觉悟有关。杨献平散文创作颇丰,至今已出版《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丝路上的月光与马蹄》《南太行纪事》等十多部,可谓丰富多彩,各有胜场。不过,最打动我的,是贯穿其中的精神力量,那种从大地根部发出的生命叩问。

一、在漂泊中寻找自我

拨开杨献平笔下的灌木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坎坷路。那里既有作者艰辛的步履,更有难言的心路历程,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其中,不断前行、寻找出路、坚忍不拔、超越自我,是作家前行的内动力。如一个探险者,在生与死之间戏剧不断上演,但顽强的斗志和战胜自我的努力是永恒的召唤。

起于微末即有一个“坏”的开端

杨献平未成年时,被母亲一顿暴打,一气之下竟从村里小卖部拿走一千多元,然后离家出走。他到过山西左权,后去了太原和阳泉,又转到石家庄、北京、承德,接着还去了长春、哈尔滨、郑州、西安,完全是个不管不顾的问题少年。作者在《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中回忆:“这次离家出走,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步行到山西找了我三次,一边走一边哭,到亲戚家,两眼都成了红核桃。”即使这样,“而我,仍旧在外面,头发长到后背,耳屎也悬悬欲掉。”“从此,村庄的人就都更看不起我了。人人都说我不知道钱中用,是个浪荡子,以后成为了啥好东西!”母亲为“我”找对象,结果“女方父母一听是我,头摇得都要掉地上了。还有的嘴快,说,俺闺女就是剩在家里,也不跟他!”于是,作者自认倒霉:“这是最大的侮辱。”此时的“我”没有从自身找原因,反认为“乡人或者农人从来都是眼睛向上看的。做父母的,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没出息的人吃糠咽菜,衣不遮体”。这是何等尴尬与无奈,也透出了作者少年时光的灰色逼仄与懵懂无知,甚至毫不讲理。

当兵时,“我上车,离开,但没掉一滴眼泪”,“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体味到人世之沧桑,没有觉得父母多么仁慈和难以割舍”。相反,作者为走向更开阔的天地而感到兴奋和充满幻想。到了部队,“我”的弱点进一步暴露出来,其中之一就是“放纵”,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挥霍无度。作者写道:“除了正常的工作与义务外,喜欢吃好的、热衷于扎堆玩乐、大手大脚花钱等毛病卷土重来。”“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从不考虑今天花钱明天怎么办,总觉得,到月底,还有几十块钱的津贴。有几次,在小卖部欠账达三百多块,相当于半年津贴费。实在没钱还,就写信给母亲。母亲不识字,找别人念。我的理由很堂皇,不是买书了,就是请领导吃饭了。舅舅对母亲说,别听他的话!小姨妈也说,他骗人呢!可母亲不听,步行跑到十里外的邮电所,让人给我汇来五百块钱。”作者没有悔过,“拿到钱,我没有犹豫,还账,继续在小卖部喝啤酒,吃零食,啸聚三五个同乡周末餐馆吃饭。”回家探亲,“临走时,母亲给我路费”,“给了我三百块,我还嫌少,站在母亲面前一脸悲苦。母亲叹息一声,又给我二百。四年,回去三次,基本上都是父母亲给的路费。”(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在婚恋关系上也是如此,作者写自己不断“移情别恋”,有时,再好的女性也留不住“我”的心,“我”要寻找与远行,“至此我明白,人生来是为了拥有,也是为了丢失。”

应该说,当下散文有一大缺憾,是其中少有或者说没有“我”,也没有对“我”的缺点甚至隐秘的揭示,更无忏悔意识。杨献平散文坦诚无欺,对自己“丑陋”的一面毫不讳言,和盘托出,这里除了真诚,更是醒觉,知道了自己生命中存在的“尘埃”与“污浊”。读这样的文字有切肤之痛,更触及自我与灵魂,因为有哪一个贫家子是完整的,没有心灵创伤与内在悸动呢?

由痛楚开悟走向爱惜的重大转变

如果杨献平以麻木之心认领甚至欣赏自己早年的这些弱点甚至丑陋,那只会让人反感和厌恶。令人欣慰的是,很快作者就有了新的转变与发展,从而走上了不一样的人生轨迹,这是难能可贵的。

对于母亲,杨献平一向觉得她多事、争吵不休,然而“等到自己身无分文时,想起母亲的话: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也想起她总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省俭和吝啬情景——”对于亲情爱情,作者也反省道:“现在想起来,是揪心的疼。乡人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忤逆之人,甚至连那两位女同学断然拒绝我的求婚之举,也是无比‘英明’的。”对于自己的无用和责备也深入骨髓:“我常想:现在我还没有经济能力,花父母血汗钱也是应该的。可有时候也自责,在无人处自己扇自己耳光,痛哭自己是天下最无耻的人。”对于父亲,杨献平原来多有误解,认为他懦弱无能,与母亲的强势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后来有悟,“我想,父亲一定懂得了什么”,“父亲作为独子,他可能知道:弱者在强者面前再多抗争都是无效的,反抗越多,打击越重,抗争越是歇斯底里,施暴者越是能够获得某种满足,不如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这样的理解包含了深深的屈辱与无奈。

对于农村的弱肉强食,杨献平说,“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总想着如何报复,有朝一日,把自己和母亲所受到的欺辱也让他们尝尝。可在外面目睹了诸多的类似人事之后,才觉得,人和人,在人群中,本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无论哪个地域,还是怎么样的人群,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想通了之后,再回家乡,心态平和了,也觉得那些人也很可怜。”(杨献平:《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第24页)作者真正的生命超越是在当兵三年后,他说:“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第三年,我忽然长大了,也明白了,更好地安身立命不是父母的一种要求,而是一个人必然的担当与责任。”于是,“我开始有了自制力,同乡拿酒来,我让他拿出去喝。两年时间,中午和晚上把自己关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看书、写字。一个月不去一次生活区,半年不沾一滴酒。”像插上翅膀,杨献平进入一个全新的生命觉悟和精神飞升期。在这一改变面前,生活、人生、感情、世界像扇面般展开。他怀着感恩之心写曾给他温暖的女性:“在我看来,她们在某些时候高尚和高贵得令人承受不起。我只是一个贫民,或者说从底层攀爬上来的一个平民。从贫贱到稍微不贫贱,这个距离艰苦漫长,而在此过程中,她们先后在我生命乃至灵魂里出现,这使我荣耀,也必将一生荣耀。”(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杨献平还写到自己的妻儿,那是充满温柔似水般的感受。他说:“在沙漠,妻儿是我最想偎傍的人,唯有回到家里,我才可以全身心放松。在他们身边,我始终觉得有一种缠裹的温暖,如冬日峭壁上一只暖炉,时常让我在濒临绝望的边缘感到了活着的美好。”“我出差前,儿子总要抱抱我,说,爸爸,你要早点回来,在外面注意安全。七八岁的孩子,有此心,我必须要感谢上苍,感谢我刚刚逝去的父亲乃至已成骨头的爷爷奶奶。我时常想,我们一家虽然历经苦难,尽管这些苦难在人间微不足道,尽管我们时常有一些怨言、不满足,但血脉相连的每个人都彼此包容、感恩、帮扶与和谐,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连同我在人生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尤其是对我有恩的,每一想起,我总是觉得愧疚不安,想尽量报答,包括当年那些拒绝甚至非难过我的人。给予我一粒土,我以为是黄金;给予我半杯茶,我当是汪洋大海。我也始终相信,慈悲和爱同质并重,是人类最纯洁与珍贵的一种传承,是一种方向。爱使我们越陷越深。因为,在爱之中,我觉得此生不虚,也觉得,人世如此美好,不仅我和我的亲人们,还有芸芸同类,如果生死是一种更替,那么,我们可以在此间循环往复不止,如水融水,如血融血。”(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杨献平仿佛是由狭窄的穴洞向上攀援,最后走上崖面,并进入开阔地带,其内心的煎熬与精神的锻造可见一斑。这是一个真正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也是一个经过蝉蜕后羽化的传奇。

在《甘肃肃州:向西的城池》一文中,杨献平写到与军阀马家军血战的红五军时,被其将士、女兵的英勇顽强精神深深感动。当得知军长董振堂竟是河北邢台新河县老乡,于是他写道:“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失声痛哭起来,无视解说员和其他朋友。他们都很惊诧,用一种负责的眼神看着我。我转出去,到董振堂和杨克明纪念碑前,向他们敬礼(我也是军人),再低下头,默哀。墓碑无语,松柏沉默。想起那场悲惨的战事,只觉得心脏四面漏风;想起那种惨无人道的杀戮手段,有一种愤怒,自丹田腾冲而去,有一种悲哀,让我不得不抬起头来,仰望那已经被黑夜填满的深邃天空。”(杨献平:《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第222—223页)与之前相比,此时的杨献平有了新的精神高度,一种血性男儿风卷红旗的壮怀激烈。

最让我欣赏的是杨献平一些静心的时刻与文字,如在《苍天般的额济纳》一文中,作者在天地间的苍穹辽阔深远中,让自己静下来,仿佛得道般地说:“风静就是心静,风停就是生命的一个再生过程。”“在狂乱的大风和片刻的安静中,我渐渐学会了聆听。”“我一直把羊只和骆驼当作母亲——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黑夜更黑,这时候的戈壁,就只有我拥有光亮了。也只有我,在黑夜的内心独坐,睡眠,仿佛一只树叶一样的船,在静止的汪洋之上,在无意识或者梦境之中,完成一夜的生命旅行。”“这么多年来,抑或上天注定,我已经成为沙漠的一部分,就像一个移动的、用风作为呼吸的沙丘,在旷古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苍天般的额济纳。”这不仅仅是诗意表达,更是一种灵魂雕刻,一种在生命意义上的花开绽放,这是我为杨献平高兴的地方。由一个山村的“败家之子”向悟道飞升,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修成正果”。

有人说,散文后面始终站着作家“这个人”(谢有顺:《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这是与小说、诗歌不同的地方。阅读杨献平散文也是如此,我首先看重的是作家的自我形象,这是一个经由不断努力进取砥砺后,获得生命醒觉的人,一个具有自我革命精神的人,一个懂得了聆听、温暖、博爱、感恩、仁慈、美好的“大写的人”。没有这些,所有的散文写作都是没多少意思的,甚至是徒劳的。

二、时光裹挟下的卑微生命

勇于面向自我使杨献平散文实现了内在超越。与此同时,也促使其实现了外在跨越,即突破了当前普遍存在的“面对历史,背对时代”的写作局限。作家以现实主义甚至是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笔调,探入乡村社会、自然人生的底里,努力发掘其间的生命底蕴,并对逐渐流失的美好发出呐喊。

描写死亡及其人性异化,突显生命脆弱与人生之无奈。关于当前的乡村叙事,多停留在虚幻和表面,总让人感到有点儿“隔”,缺乏切肤之痛和心灵的震撼。杨献平向我们展示了严酷的乡村社会现实,特别是南太行农村的真实状貌。第一,家人与家族人的去世,直接带来生命的悲感。特别是63岁的“父亲”去世,让“我”生出无限的理解与难言的苦痛。当家人逐渐淡忘,给父亲上坟也变得不那么经常,我路过父亲的坟,深怀悲情地大哭起来,面对坚硬的风诉说,只有自己的内心才能听到。第二,村里人不断死亡,还有非正常死亡,如不断发生的矿难令人生畏。《矿难之后》将生死置于儿戏一样的转换,显示出人世间的悲哀。还有身体被炸飞,最后只能找到几块断片和血淋淋头颅的老三也死于矿难。也有车祸,更有凶杀案频发。在《生死故乡》一书中,《重述一桩过失杀人案》有些触目惊心。仿佛是中了魔咒,原生的村庄一下子变得那样易碎,一如风中沙丘。第三,人情世故越来越淡,人们更看重“钱”等利益。不仅在同村人,就是同族同宗和一家人也是如此,人情薄如纸,功利主义甚嚣尘上,这对原本乡土熟人社会的互帮互助无疑是一种极大破坏。《金戒指》写的是黑老三在矿上被炸死,当父亲问起老大、老二,矿上赔钱了吗?二儿媳妇“杨喜云大声说,一分钱没有!爹的眼睛往大里睁了睁,嘴唇努了努,又颤了颤,叹息一声,说,算了,你弟兄俩再去屋里看看三儿还有些啥,一块装进去,都给他带走吧”。听到这话,母亲去给三儿子收拾东西,发现有枚金戒指,于是,“娘说,这三儿,活着时候连个媳妇都没订下,买这个给谁呢?”(杨献平:《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3页)在相互对比中可见,兄弟间特别是儿媳妇竟如此贪财,明明赔偿了20万,却对公公婆婆说“一分钱没有”。第四,道德败坏与沦丧,成为乡村社会的毒瘤,直接影响良俗。婚丧嫁娶要高价彩礼,性生活过于随意,夫妻间不守贞德,于是造成乡村社会的秩序混乱,问题丛生,甚至造成各种矛盾与仇杀。《后事》写慕月明的四姨妈无缘无故被杀,儿女不让报案,后来竟说是母亲嘱咐不让报案。四姨妈的女儿不听母亲劝说,甘做夜总会小姐,而且不以为耻,反而为荣,这在乡村社会造成恶劣影响。因为“南太行乡村人无论乡邻间怎么乱来,但从没哪一个未婚女子,在任何情况下自坠风尘”(杨献平:《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3页)。还有,《张刘家往事》里写的是复杂的性关系,导致鸡犬不宁,成为笑谈。总之,杨献平笔下的芸芸众生变得白云般易逝,这是他为“死去”和正在“消逝”的生命所唱的挽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卑微生命的消亡,作者获得了超越性体验,也开启了智慧之门,于是他说:“我的这一些文字,首先是人的,而且关乎大时代下如草芥之人群的生存史和精神史。”“世上最大的事情应当是人的尊严与生命的折断与自渎、确立与沦陷。”(杨献平:《楔子:不是纪实,也不是虚构》,《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他又说:“父亲这样的一个农民,出生时候平淡,生而艰难困苦,死如一把镰刀无意中削断的一根草尖。”“与之相对的是,父亲从没提及任何苦难。在外打工时的苦累,乃至受欺负和歧视,在村里受人的非难、邻里之间的怨隙等等,很多我都知道,但他只字不提。父亲去世后,我听村里人说:最后一个好人没了!”“父亲躺下之地,便是我的根,无论身在何处,最终我都要以肉身和灵魂再次贴上去。”(杨献平:《所谓南太行和一个农民(代序)》,《自然村列记》,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9—10页)看来,许多易逝之人事并非毫无印痕,一如风声过耳和大雁留声。

书写家谱、村史、风俗世情,为乡村社会留下永恒记忆。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中国广大乡村发生巨变,其中就包括村庄以加速度消失。在城镇化面前,乡村社会不堪一击,它面临难以保存的被解构局面。问题在于,与乡村消失相关,作家对此也缺少关注,更不要说进行深度反映。在此,杨献平散文作为实录式书写,为乡村社会勾勒出一幅南太行乡村全景图。它视野开阔、丰富多彩、细致深入、形象生动,更透出时代的显著特色,以及心灵的脉动与精神的走向。如在《自然村列记》中,杨献平既写村庄起源、家谱流传、村庄历史,也写风物与消失的手艺,《一九九二年的村庄史》更是集中写太行山南麓一个小村庄1992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谈到家谱和村庄文化时,作者认为:“血缘意义上的合作与‘开枝散叶’”非常重要,“任何一个村庄都是一个严丝合缝的社会,完整且因此阿布各种性质和功能。”“我们的村庄至今保持了一个很好的传统,如遇到红白喜事,不论谁家,村人都要去帮忙。”“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很大程度上,先祖可能就是为了用来保障子孙们在大事上齐心协力,不相互撂挑子、看热闹——而特别制定的。”(杨献平:《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第5、10页)其实,作为建基于农业文明之上的中华文明,是离不开村庄的,也离不开家庭与家族,因为每个家庭、家族和村庄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细胞。尽管具体的人死了,但维系家族、村庄、乡土社会乃至中华文明的根脉不断,那就是精神的魂魄永存,就像孔子留下的文化精神一样。(钱穆:《晚学盲言》(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3页)杨献平说,小时候过年时,“家里点了很多支蜡烛,桌台上、炕边、灶火上方、水瓮边、粮食瓮等,分别供奉天帝、灶王、先祖、水神、谷神等”,“母亲带着我,先给天帝敬香上供,再给祖宗、谷神、水神和牲神等神灵上供。”以前,村庄还有土地庙、山神庙、猴王庙、龙王庙、二郎神庙,甚至狐仙、蛇精等也都有祭祀之地。然而,“大致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些传统的庙宇逐渐荒弃。”(杨献平:《南太行纪事》,中国工作出版社,2021年,第19、20页)一般说,家谱、村史、风俗世情是小事,在许多人看来无关重要甚至作为迷信被加以剔除;然而,在杨献平看来,它们是文化传承的载体,是中华民族得以延续的根脉所在。

叙写天地万物及其柔弱,充满同情共情之理解。杨献平也写强者,像强力的风沙扑面而来,将无数生灵摧毁,也将人家的窗户玻璃打得震响,还有那些被强者欺辱的弱者,反过来攻击更弱者,从而形成对于强力的批判态度。作者似乎更同情理解弱者,那些无能为力者,这与他对待卑微的人生态度是一致的。首先,对柔弱的动物深表同情。杨献平曾写道:“牲畜和人比邻而居,这体现了村人对牲畜们的尊重。”“羊们的本性温驯,即使刀子插进脖颈,也只是挣扎几下,叫唤几声。羊的善良是懦弱的,羊通常让我们看到无助者的疼痛和悲哀。”“羊们的活着就是最终把自己的肉体贡献出来给人吃。羊们的一天天长大,就是一次次向死亡靠近。”“我不知道羊们是否为此感到悲哀,而人绝对不会这样想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其实更大的悲哀是人的悲哀,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什么要被另一种生命所吞噬呢?”“我想我应该为羊们流些眼泪,作为人,面对强大的生存,蓬勃的欲望,我们时常哑口无言。”(杨献平:《南太行纪事》,中国工作出版社,2021年,第19、20页)动物本来要给人吃的,在所有动物中,羊可能是更软弱驯服,但也是最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的美食,在那些人类至上主义者看来,这没什么不对;然而,杨献平提出质疑,也对羊们寄寓了深深的同情,弱者以无缘由的牺牲成为人类的祭品。其次,作者对柔弱的植物也饱含深情。在杨献平笔下,被狂风吹动的树木、沙漠上的草、一条弱水都会唤起同情怜悯,读了令人心悸。《一棵树死了》较好地反映了杨献平的心灵世界,对于柔弱者的敏锐感觉。他写道:“它的死令我震惊,像是突然听到一位好友的噩耗那般难以置信。”“我久久地站在窗前,看着那棵仿佛突然死去的杨树——幼小的生命,它使我疼痛,从它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乃至更多一些人的命运。”作者同情一棵死了的小树,并发出这样的感叹:枯了的树叶簌簌而落,它们的身躯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一种来自泥土深处的合唱。(杨献平:《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年,第44—45页)再次,作者还对无生命之物表示同情。杨献平曾将自家房屋说成是由“老了的石头堆起”的,他还写河滩上的石头,“我知道,这些石头没有尖锐棱角,身体阴凉,体态庞大、娇小、浑圆,甚至笨憨。我想它们在一起一定很快乐,即使相互碰撞,会受伤,会疼,但不会致死一方。”(杨献平:《风中的河流》,《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年,第79页)作者还写了篇《叫人心疼的雪》,“怀念雪,喜欢雪,绝不仅仅只是一种外在的享受,而是一种深入内心的灵魂渴望和精神沐浴。”“雪从来就是一种象征,一种超越了时空、地域和种族的神圣的美。”他还说:“我和妻子走出院子,脚下的雪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脆脆的,我对妻子说:这是雪在叫喊,是对咱们的一种抗议和谴责。”(杨献平:《沙漠之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7—98页)这种痛感是作者施加于没有生命(其实,一般人所认为的没有生命的石头、雪花,其实也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其生命是人所难以理解的而已)的“物”的,也是由作家自己发出的博爱与仁慈的心语。

对所有人与物都抱有同情理解和充盈着满满的爱,这来源于万物有灵和齐物论的人性观,也是保持原生态绿色写作的内在源泉。当从同情卑微之人,到关爱动植物,再到将仁慈施于坚硬的石头和风霜雨雪,作家就会获得一种精神的超越性,它会突破人的一己之私,不为世俗利益熏染,进入一种超拔的神圣境界。另外,柔软者看似无力,可若站在老子的天地之道上看,它们的力量实则是无穷无尽的,就云朵般的羊群永远宰杀不完,野草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有如草芥般民众形成的汪洋,就是被踩在脚下的谦卑大地也是生养万物而不自生。因此,杨献平散文在此又有了更内在的动力源,那是从卑微柔软的生命中开出的美丽花朵和结出的硕果。

三、叙述模式的辩证性及其张力

古人云:“散文易写而难工。”真正优秀的散文不仅要有高超的艺术技巧,还要“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杨献平散文有自己的叙述方式,那是在巨大张力中不断进行突破创新。

一是在天地间进行现实与梦幻之旅。一般而言,杨献平将更多笔墨放在“人世间”,特别是重视那些卑微的柔弱者,这是他的散文紧贴大地、着意于民间疾苦、有现实关爱的重要原因。不过,作者还有另一维度,那就是面向天空,将想象与梦幻交给苍天及其之外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杨献平那么钟情于湛蓝的天空、梦幻、雪等,这在《南太行的民间秘史》《兰若寺:梦境的忧伤》《庙里神仙》《梦中长哭》《梦辽阔》等作品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梦辽阔》中,作者让想象插上翅膀,进入天际和梦境,于是有了更大的时空。作品写道:“很多夜晚,站在空旷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苍茫宁静,天使眼睛一般的星星发出幽静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间最好的地方,金黄的光辉和金黄色的沙子,天地浑然一体。”“梦见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着一根云层中伸出的绵软修长手指。(杨献平:《沙漠之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页)”可以说,大地情结使杨献平散文获得了“行万里路”的跋涉追索,特别是将沙漠作为大地的“顿号”带给他沉思与宁静;另一面,天穹、想象、梦幻又带来道心、神圣感和神秘感,从而打破了现实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某些限度。

二是雅俗融通共赏有助于打破困局。文学往往很难达到雅俗共赏,不是俗不可耐,就是阳春白雪的高处不胜寒。事实上,当下散文的分野非常明显:学院派散文以及文化散文多不接地气,新媒体引发的全民写作散文又没有思想精神品质,从而造成当下散文的“悬浮”状态。杨献平散文一面是“俗”的,他自己也称为“原生态”,在杨献平散文集《南太行纪事》的推荐语中,也以“大地原声,人间烟火,现场精神,众生关怀”为题记,可见其世俗化特点。这在主旨、人物、语言、风格等方面都可见其“俗”。然而,杨献平散文又有雅致的一面,那是经过提纯后的审美境界,是诗意化的纯洁之美。在《向西:从敦煌到乌鲁木齐》中,作者说:“我还在敦煌市区那座反弹琵琶的伎乐天身下,被一种美所震撼,尽管是石头做的,但她的美,显然穿透并且改造了石头,进而成为一种永恒的美。几乎每一次去敦煌,我都要在那尊伎乐天雕塑面前仰望,久久不愿离去。”“在我心中,对于标准女人的姿态、仪容、神色,包括肉体的判断和惊叹,似乎就是这尊伎乐天。”(杨献平:《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第325页)在《苍天般的额济纳》中有这样的描写:“舞蹈的女子身体柔软,像我梦想中的蛇。她们的脚脖、手腕和脖子上悬满铃铛——清脆的声音仿佛天堂的音乐,连续的轻盈的舞蹈似乎梦中的幽灵。那位女子,黝黑的脸颊,丰腴的身体,珍珠一样的眼波让我想到了朝霞中的山溪和人类的爱情。”(杨献平:《沙漠之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页)诗意、灵性、神圣在此得到较好的汇合,形成一种美的象征。这显然与杨献平的世俗化笔调形成强烈对比,并产生了巨大的张力效果。

三是“形散”与“神聚”化合而成的点染法。当前,更多人往往一元化理解散文文体。不是讲“大散文”,就是重“艺术散文”:前者认为散文就应该“泛化”,即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非常反感散文的所谓“精致”;后者认为散文信马由缰,随意性太强,特别是跨文体写作,必然使散文变成“四不像”。杨献平散文试图在二者之间进行融通,希望做到“形散神不散”。整体而言,杨献平的跨文体大散文写作,带来了其故事性和自由书写,也有其丰富的原生态自然状貌,所以读起来令人应接不暇和兴趣盎然;但另一面,他又用几种形式将散文规束起来,不至于过散。这包括:第一,用书名、目录通过分类使散文得以凝聚。如《自然村列记》用口碑、风物、手艺、大地等进行概括,于是“史”起到重要的贯串作用。第二,用主旨调协凝聚。《沙漠之书》分为“苍天”“沙漠”“绿洲”“传说”“故乡”。又如《南太行纪事》分成故乡、民间秘史、风花雪月、乡村笔记等几章,整体用“故乡生死明灭,众生依旧葱茏”统起。《生死故乡》也是如此,用四个部分四个分题统领,它们分别是“如此坚韧,如此卑微”“生而仓促,瞬间之痛”“正在消失,正在流传”“他者如我,众生在心”。在每部分前,作者还加了一个抽读,如第一部分写“人世间的阳光雨露是自然赐予他们的,而他们,在得不到任何尊重与尊严的卑微生存当中,却总是以各种方式对同类进行刀子一样的践踏与剜割”。第三,用画龙点睛之笔,有时用细节达到凝聚作用。如在《苍天的额济纳》一文中,作者写“春天的额济纳河到处都是光”,于是用“光”点亮了整个作品,并将人心照亮了。“它们的身上充盈着无数的亮光——是一些细碎的光粒,照耀着人的眼睛,继而在虚无中集结,成为一座庞大的花园,有人,有马匹和羊只,有树木和青草,花朵和楼阁。”(杨献平:《沙漠之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页)在此,有了“光”,天地间、人世间、世道人心都变得通亮起来,成为一个耀眼的辉煌通明。《后事》写慕月明的四姨妈被杀,整个作品扑朔迷离,但有两点成为焦点:一是四姨妈的儿女不让报警,文末才揭底说,是母亲生前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报案;二是写四姨妈的眼睛,那是动人心魄的:“有一次,慕月明感冒发烧,迷迷糊糊地睡了,醒来一睁眼,就与四姨妈的两只眼睛碰上了。那是一双大大的,睫毛如蒲扇,整体看起来好像山间清泉的美丽眼睛,明澈而富有灵性,看久了会使人头晕目眩,丧失本我。”(杨献平:《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7页)一双眼睛,美丽得可以让一个小男孩(她的外甥)“丧失本我”,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却被莫名其妙杀害了。其实,这是散文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将杨献平散文之“散”聚集了。

四是出发与回归形成一个环形结构。杨献平有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所以“出发”和“在路上”是其散文的永恒的主题。不论是人生还是创作,都可以看到杨献平一直在不断地开拓创新,内容和形式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每部书和每篇作品都有探索求变的追求。不过,归结起来,杨献平总体围绕着故乡、沙漠展开,从而形成一个闭合结构。前者具有开放性、探索性、创新性,是一种不断走出去的动力;后者是回归、重温、反思,形成一种内敛式思维。比如,在情感表达上,杨献平尝试着不同的感觉,但父母之情和故乡之爱总是一致的,具有永恒性,甚至他将巴丹吉林沙漠也看成故乡。另如,作者在不同的文章中反复陈说母子情深和父子之爱,但每次又不是简单重复,而是不断被赋予新意。还有,“向死而生”成为杨献平叙述的一个母题,从中可见其思维方式和叙事逻辑。近来,曾看到杨献平写过一篇谈婚姻破裂和有些抑郁的散文,而一对父女经常来找他聊天,于是在接受与拒绝中形成一种矛盾纠结状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杨献平又进入另一个出发和回归的循环,但从此意义上讲,我们很难理解:杨献平能一直在出发中,抑或是总乐于回归。我认为,他会一直处于二者的复杂纠葛与张力之中。

超越他人很难,超越自己特别是实现自我更难,在精神境界上达到真正的超越性更是难上加难。就此而言,我佩服杨献平散文所表现出的精神追求,但也希望他避免撕裂感和碎片化,真正能在巨大的张力效果中找到内在的平衡,这是一种如同太极变幻的平衡,是一种生命智慧的深层体验。还可以打个比方,我们生活在地球之上,表面看既安稳又舒泰,其实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充满着永恒的变动。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找到平衡点,特别是内在的平衡,从而进入一种化境。不知献平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