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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梦记》:心灵的考古有无限地层+诗歌三首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包慧怡  2022年08月02日02:37

《双梦记》的故事源于2014年的一次土耳其旅行。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它一直仅以几行速记的形式,躺在我的文件夹里:

“我在门前樟树林里挖了一个坑,这真陈腐,我定期对它说话,简直庸俗。那天日落时分我突然向坑里剧烈呕吐,没法停住。觉得羞耻亵渎,我刨土盖上一层,第二天我又吐了,又盖一层。这事儿重复了七天,眼看坑快填平啦!第八天,一个自称海因里希的男人来到我的树林,把旗帜插上我的坑,说他发现了特洛伊。”

家属读到之后,给它画了张小画。很快我们都忘记了这件事。直到2020年三月,那时我大约足不出户四十天了,时间的纹理逐渐在体表淡去,每周固定时段给学生上网课也挽救不了解体中的现实感。平生第一次我开始定期看新闻,各国各地的,不是作为事实的汇编,而是作为阐释学练习。我在想,到底还有什么可以被执为“真”而向全人类说出;即使只在个人层面,“真”的保鲜期又有多久。在刚刚过去的二月里,我重读了二十多部古希腊悲剧,但是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不记得读过的任何句子,却记得某天为了查实一个背景细节而重新翻阅的赫西俄德《神谱》中的一句话:

“奥林波斯的缪斯,曾对我说出如下的话,我是听到这话的第一人:‘荒野里的牧人,只知吃喝不知羞耻的家伙,我们知道如何把许多虚构的故事说得象真的,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知道如何述说真相(ἀλήθεια)。’”

被看作“真”之中介的缪斯女神们,毫不掩饰地为自己的发声机制加上了“如果我们愿意”的动力因,身为凡人的我们该为此感到惊惧吗?我又想起了六年前只开了个头的关于海因里希·施里曼的故事。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住在我心里,只是被生存的考古层逐层掩埋。在不同人眼中,他是考古学之父、语言天才、诈骗犯、暴发户、无可救药的梦想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和家属一起查阅文献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现代心理学奠基人、弗洛伊德的师公威廉·冯特的生活足迹和海因里希有重合的可能(当然,没有任何事实证据指向他俩曾经交会)。于是,我将“冯特作为方法”,加入了对“海因里希是谁”的虚拟考古中——人性的考古有时比历史的考古更惊险也更困难,两者同样关乎“真”之叙事。

因为懒散,以及各种“生存考古层”的耽搁,短短两万多字的故事直到2021年10月才完成,而今天是2022年7月26日。我想,越是在这样的年代,我们越不能放弃叙事,而要以个体心灵为单位,照看好自己的历史感——毕竟,“历史”(history)一词的古希腊文词源ἱστορία意为“发掘,探索,询问”。写下去,无论多么笨拙,直到我们讲述的故事(historia)配得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感谢Eliparvic陪伴我完成这场考古,并为《双梦记》重新画了八张细密画风格的插图。篇幅所限,这里仅能呈现其中的第一张。

心灵的考古有无限地层,铁锹已备好。